秋風未至,鶯飛已遠。
“胡司馬,因何而懼?”
高峨的城牆,四門緊閉,內外悄無聲息,如臨大敵。
離城十數裡,敵軍扎下數不清的營盤。營前戰馬往來嘶鳴,掀起滾滾塵埃。
胡穎目注著前方,寬厚的手掌不自覺的拍打在城垛上。
身後的甲士數人,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一個。
就在胡穎身後,出現一張稚嫩的臉龐,身高五尺有余的稚子陳昌,突然開口說話了。
與這個身體同名的陳昌,顯然與自身年齡不符,語氣老氣橫秋。
前一世的陳昌三十好幾,善射擊,愛爬山,熱愛祖國的大好山河。一失足,於是,再一睜眼就來到了這一世。
如今已數月。
熱愛生活的他,差點鬱悶到自閉。好在,漸漸認清了現實,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陳昌,南陳開國皇帝武帝陳霸先第六子,也是唯一一個活到陳霸先當上皇帝的子嗣。
然而,歷史上的陳昌並沒有繼承陳霸先的江山,甚至連老父病故他也沒能看上最後一眼。
如果任由遺憾繼續,是否枉來了這一世?
面對陳昌的詢問,胡穎錯愕的看了他一眼。
要知道他這一世的年齡不過七歲。
七歲稚子卻問出如此犀利的問題。
更何況,此子雖則聰明好學,似乎從不關心外事,特別是聽說陳霸先說起此子最近幾月身體似有恙,不大愛說話,此時突然來了這麽一句,自然讓他覺得是不是聽錯了。
胡穎不語。
陳昌倒是沒有想要他回答的意思。
陳昌繼續說道:“眼下賊人雖眾,然大可不必擔心,只需死守,遷延時日,賊必退卻。”
大同十年,陳昌隨父陳霸先身處高要,也見證了南邊煙瘴之地所發生的一切。
也就在此三年前,交州刺史宗室蕭諮,橫行不法,激起本地豪強李賁等人反對,起兵將其攆走。蕭諮逃往廣州,投奔刺史蕭映。
也就在打跑蕭諮後,李賁實際控制了交州之地,並於今年正月,正式稱帝,定都龍編。皇帝蕭衍聞奏,自然怒火中燒。
詔令:
新州刺史盧子雄、高州刺史孫冏,接受廣州刺史蕭映和交州刺史蕭諮指揮,火速出兵征討。
然而,正是草長鶯飛的南方,瘴癘肆虐,不宜出兵,盧子雄等苦苦哀求秋爽再行。
不聽。
結果兵到合浦,瘴疫爆發,士兵死亡過半,不敢再行,盧子雄等隻得退兵。
此一舉動徹底惹怒蕭諮,一紙文書遞到伯父蕭衍案前,誣告盧子雄、孫冏與賊勾通,蕭衍當即賜令盧子雄、孫冏自殺。
二人的冤死,激怒了盧子雄的弟弟盧子略、盧子烈,以及部下杜天合、杜僧明、周文育等人,於是各路發兵,齊聚廣州,誓要活捉蕭映、蕭諮以為盧子雄報仇。
蕭映連夜派人給陳霸先遞送消息,陳霸先火速召集三千人馬,趕赴廣州救援。
高要城不但是太守府所在地,也是西江都護駐扎之所,然而所有人馬加起來也不過三千有余。
如今,為赴廣州之難,人馬幾乎都被帶走了,所剩不過百余,而眼下城外大敵不下千人,又當如何應對?
陳霸先臨行以胡穎為留城司馬,給的兵馬又如此之少,眼見他臉色凝重,也怪不得陳昌出言安慰。
對於陳昌此語,胡穎倒是啞然一聲,不覺對眼前這個隻到自己胸口半大個子投去讚許的目光。
然而也就在這時,城樓那邊,兩個十四五歲年齡相仿的寬裳少年一路氣喘籲籲,大步流星趕來,身後還跟著數個奴仆。
“順之,原來你在這裡,害我等好找!”
順之是陳昌的小名。
眼前個頭稍高,一張方臉的是伯父陳談先的次子陳頊,也就是歷史上的孝宣皇帝。
剛才說話的就是他,而他身後跟著的另一少年,個頭比陳頊矮,但比他粗胖壯實。
這少年正是陳曇朗,叔父陳休先之子。
“叔母眼見戰事又起,讓我等喊你趕緊回去呢。”
陳曇朗有點怵將軍胡穎,跟著陳頊給胡穎施了禮,便拉著陳昌的衣袖,低聲說了幾句。眼睛的余角,突然看到城下的動靜,嚇得立即驚呼起來:“不好了,賊人打過來了!”
遠處黑壓壓的營盤,以及營盤邊來回奔馳的人馬此時突然在將旗的指引下,卷起數道煙塵,往著高要城奔來。
高要城不過丈余高,在鐵騎的踐踏聲中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錯覺。
陳昌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剛才勸慰胡穎的話渾都忘了,不由的屏住呼吸,身軀都繃直了。
但好在,司馬胡穎並沒有留意到他的異樣,而是立即行動起來,安排守卒做好準備,抬出一張張弓弩,搭在了城牆垛口,隨時準備迎擊來犯之敵。
“勿慌,有胡司馬呢!”
陳昌的小手被另一隻手掌緊緊抓住,手掌心傳來陣陣暖意。
陳昌抬頭,看到的是陳頊一張通紅的臉,以及眺望城下時難掩的急迫之色。
陳昌初次面對大場面,身體一時失控在所難免,此時受到鼓舞,倒也坦然起來,點頭道:“不錯,勿慌。”
抬起手掌,同時重重的拍在陳曇朗肩上。
陳曇朗年在十四,而陳昌不過他一半,但陳昌個頭隻比陳曇朗相差一丟丟,屬實在同齡年中算是高大的了。這或許,就因為陳昌家父陳霸先七尺五,將近一米九的個頭,高個子基因遺傳給了他。
陳曇朗受到激勵,同樣鎮定了些許。
前方凶險,胡穎並沒有讓他們立即退回去,反是抬起巴掌大手,再次重重一拍,指著眼前之敵,說道:“時辰不早,賊人急於安營扎寨,只派出數百人馬,不過是想給我等一個下馬威,不會此時攻城。”
果不其然,賊人到了城下弓箭所不及的安全距離停止前進,開始耀武揚威起來,並派人喊話,讓早早開城投降,否則明日打破城池屠殺殆盡一個不留。
“嘿,弩來!箭來!”
就在眾人緊張的注視城下一舉一動時,陳昌跳了出來,搬來一張蹶張弩,安放弩矢。抬起單腳,廢了吃奶的力氣,發現根本拉不動弦。
“需雙腳一齊用力……”
陳昌尷尬的一屁股坐在青石板磚上,雙腳齊上。
通紅雙臉,屁都差點崩了出來,弦楞是隻拉動一半,後繼乏力,再也拉不動了。
陳曇朗吃驚的看著他,還想幫著一起拉,陳頊則立即勸道:“此弩經過叔父改造,已是天下罕有勁弩,我使來尚且吃力,何況順之你不過七歲稚子,斷不可蠻來,快快松開。”
陳昌知道是自己托大了,雖則上輩子玩過不少勁弓大弩,力氣也不小,可此身不過七歲孩童,又哪裡有此蠻力?別說身體前主人平時追隨父親陳霸先習練過騎射,除了馬技不錯外,所習的弓弩也是專門製造的短弓弱弩,根本不是一回事。
就在陳昌松開雙腳時,蹶張弩已被胡穎拿在了手裡,單腳一蹬,已然拉開,並將之交還陳昌。
“你欲何為?”
胡穎別過頭,質疑的問了他一聲。
陳昌嘿然一笑,一言不發。
抬起雙手,端起勁弩,眼光從望山透過,瞄向敵陣。
敵陣主將杜晉,也是個十六七的少年,他此次出征正是奉了其父杜僧明的命令。
杜僧明等人圍打廣州,同時知道監西江都護陳霸先跟蕭映的關系匪淺,又離得最近,必然得知廣州有事將全力以赴。一旦陳霸先出兵,則後方必然空虛。正是瞅準時機,令其子領兵圍打高要,為的是讓陳霸先不得安生,好叫他知難而退。
如今戰書已下,罵也罵了,只等明日開戰,杜晉志得意滿的就想要命令所部撤回去。
然而也就在這時,一支弩箭破空,轟然砸到。
砰然聲中,身後的旗杆被弩矢射做兩截。
‘杜’字旗,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轟然落下。
杜晉臉色瞬間作變,還沒等反應過來,城頭一陣箭雨落下。
“射!”
胡穎暗道一聲妙哉,趁著氣勢,一鼓作氣,命令射擊。
在胡穎的命令聲中,早已有了準備的弓弩手,將成排成排的弩矢拚命投入敵陣。
陳昌也是愣住了,他不過試試勁弩,就算射不到也要惡心對方。 沒想到此弩箭經過陳霸先一番改造,比之當世大部分弩箭都要多射出三五十步,難怪會打得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杜晉更是被打傻了,從始至終不敢相信對方箭矢居然會射到陣中,以致毫無準備。眼看弩箭凶猛,也不好硬來,隻得硬著頭皮,帶著人馬撤了回去。
胡穎知道見好就收,喝止了眾人開城出擊的請求,反是對著陳昌說道:“小公子現在可以回了。”
陳昌將弩交還身旁之人,拍了拍手,向胡穎微微一拱手。
他算是知道了,胡穎膽敢留下來堅守高要,原來手中有此王牌。雖然陳霸先帶走了幾乎所有的人馬,但是留下來的弓弩手,個個善射,長於守戰,戰力不容小覷。
只不過是因為敵眾我寡,恐怕難以久持,胡穎這才有了凝重之色。只是他自己看不出來,還以為面對大敵,胡穎心生膽怯,方才善意勸慰他一番,還想給他打打氣呢。
現在看來,是自己冒失了。
陳昌尷尬轉身,隻想趕緊逃離這裡。
倒是陳曇朗驚異於陳昌剛才的表現,拉住陳昌衣袖,還想要向他討教一番:“想不到順之你有此箭術,我……”。
陳昌趕緊打斷,說道:“我母喊我回去,我得走啦。”
面對三人的離去,胡穎嘿然一笑,對著陳昌的背影,暗暗點了點頭。
然而也就在這時,城下有人匆匆向他稟報,說東南方又有一支人馬迫近,沒打旗號,離此不過十數裡。
胡穎聞言,臉色再次凝重,捉摸不透:“此又不知是何路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