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房州境內,怪人就用一條很厚的黑布,縛住宇文延懿的雙眼,然後緊握住他的手,快步向前而行。
宇文延懿既看不見前方地勢,也無法辨別方向,只能緊緊拉著怪人的手,活像個剛會走路的幼童。隻覺腳下高高低低,時而像是走上山坡,時而又像是進入底谷,很快他就被腳下崎嶇的地勢和心中的未知弄得恍惚異常。
不知走了多久,怪人終於停下腳步,甩開宇文延懿的手。宇文延懿眼上縛著黑布,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隻覺得呼吸有些困難,胸口像是壓上了一塊千斤的巨石。
怪人活動活動手腕,取下了宇文延懿眼上的黑布,冷然的道:“宇文延懿,你既然連自己的師父都下得去手,想必殺個陌生人對你來說不是難事吧?”
宇文延懿的雙眼被黑布緊束了半日,變得異常畏光。此刻哪怕是黑暗中一點微弱的火光,就晃得他睜不開眼睛。半晌,他的眼睛才慢慢睜開,借著那點若隱若現的光亮,他快速的打量了一下四周,見自己身處在一座密不透風的石室裡,無論是腳下、四壁還是棚頂都是用堅硬而冰冷的石磚所砌,感覺不到一絲生氣。四面的牆壁上,各有一個燭台,蠟燭發出的微弱火光,是整個房間內唯一能讓人感到一點溫暖的東西。
在西邊的牆壁前,站著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老人,他的雙手被鐵環牢牢銬住,而鐵環後面則還連著兩條冰冷的鐵鏈,把他整個人牢牢的束縛在牆壁上。他此時低著頭,散亂的發絲遮住了他的面孔,透過發絲隱約能看見他那雙布滿血絲,毫無生氣的雙眼。
怪人指著那個囚犯,對宇文延懿命令道:“去,殺了他!”
宇文延懿搖頭,道:“他是誰?為什麽要殺他?你以為自己救過我,我就會成為替你殺人的工具嗎?”
怪人道:“他不過是個宋國百姓,一個卑賤到不能再卑賤的農夫罷了。你既和我一樣痛恨宋國,就當著我的面殺了他!”他的聲音十分冷漠,似乎一個平民的性命,在他眼中連隻螻蟻都不如。
宇文延懿再次搖頭,“不,我痛恨的是宋國那些昏官,我痛恨的是劉玉,痛恨的是符彥卿,痛恨的是昏君趙光義,而不是這個和我素昧平生的普通人。我不會為了你一句話就亂殺無辜的!”
怪人狂笑道:“你真的太天真了,和本帥當年簡直一模一樣。不過本帥奉勸你一句,像你這樣天真、善良的人,是永遠報不了仇的!因為這個世上不僅你的敵人會害你,陌生人,甚至你的朋友都可能隨時害你,你連這樣一個將死之人都不忍下手,日後若被你的朋友出賣,你除了默默去死,還能做些什麽?”
宇文延懿堅持道:“不要再說了!我是不會替你殺人的,永遠都不會,我寧可自己去死,也絕不會傷害無辜之人!”
“是嗎?”怪人點點頭,“既然你把死看得輕如鴻毛,那你就等著活活餓死在這裡吧。若是你哪日後悔了,就把這個人殺了,然後大喊兩聲,到時候本帥自會賞你飯吃!”
他說完又大笑了幾聲,緩步走出石室,關上了厚重的石門,門外傳來一陣重重的落鎖之聲。宇文延懿面色沉重,望著這密不透風的石室,長長發出一聲歎息。
良久,宇文延懿才坐在燭台下面,借著微弱的火光,翻閱起懷中那本《九耀七星訣》來。
他此刻的心情異常沉重,唯有眼前這點溫暖的火光,和手中這本武學秘籍,才能讓他暫時忘卻煩惱。 他看了不知多久,漸漸的眼皮變得沉重,便把書放在一邊,沉沉的進入了夢鄉。在夢裡,他的父母還健在,一家人無憂無慮的生活在金陵城外的山莊之中,時光靜怡而美好,他的嘴角不知不覺間泛起了一抹笑容。
宇文延懿睡得正酣,忽然聽見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在呼喚自己,他睜開睡意朦朧的雙眼,循著聲音望去,見喚自己的是那個被縛在牆上的農夫。他的雙眼此時全無神采,仿佛一具早已死去的屍體。
“是你叫我嗎?”宇文延懿問道。
農夫虛弱的點點頭,啞著嗓子道:“年輕人,你還是殺了我吧,這樣對你我都是一種解脫……”
宇文延懿搖頭,“不!我的雙手一旦沾上無辜者的鮮血,只怕此生都洗不掉了,恕我無法答應你的請求。”
農夫苦笑幾聲,不再言語,方才身上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絲人氣,再次湮滅於無盡的黑暗之中。或許死亡對他而言,不是一件痛楚之事,反而是一種永久的解脫。
宇文延懿不願再去看這個農夫,不僅是不願看到他痛苦的神情,更是不願看到未來的自己。如果一直不答應那個怪人的要求,他的下場或許比這個農夫更慘,到時候連能給自己一個痛快的人都沒有。他不敢再想下去,逃避現實最好的去處,莫過於夢鄉。
石室內看不見天空,無法分辨白晝與黑夜,就連時間在這裡都成了一個奢侈又多余的概念。宇文延懿除了看書,就是睡覺,極少的時候會和那個農夫說上幾句話,所有的事情無非是簡單的重複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宇文延懿漸漸感覺到腹中饑餓難捱,起初還只是“咕咕”的叫上幾聲,後來他的胃就開始擰著勁兒的疼,直疼得宇文延懿全身大汗淋漓,疼痛才慢慢和緩下來。
宇文延懿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吃過東西了,他感覺自己如果再沒有東西吃,堅持不了多久就會一命嗚呼。但他身處這樣的環境之中,別說吃東西了,就連室內的空氣都變得越來越渾濁、也越來越稀薄,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好像有人正從外面那條狹長的石製長廊,緩緩向這間石室走來。這個人雖然走得很慢,但每走一步都鏗鏘有力。他用了很長時間,才終於走到石門前面,掏出鑰匙打開了鐵鎖。
鐵鎖打開後,石門也緩緩被人推開,一陣散發著些許霉味的空氣,從門外湧了進來。若是常人聞見這樣的空氣,只怕要捂著鼻子退避三舍,可此刻的宇文延懿卻覺得這陣空氣,比清晨深山中帶著花香的微風更沁人心脾。
緊接著,一個凶神惡煞的大漢,提著一根皮鞭大步走了進來。他看看被縛在石壁上的農夫,又看看宇文延懿,大嘴一撇道:“小子,你瞎發什麽善心,以為自己是佛祖轉世?我告訴你,如果你不想餓死,就快點殺了他,否則你會死得比他更難看!”
大漢說著高高舉起手中皮鞭,帶著駭人的破空聲,用力的抽在宇文延懿身上。宇文延懿怒視著這個大漢,本能的緊攥雙拳,但他此時餓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哪還有力氣反抗?
“小子,你還敢瞪我!”大漢冷哼一聲,手中皮鞭再次掄起,一鞭子又狠狠的抽在宇文延懿身上。宇文延懿痛苦的悶哼一聲,胸前剛結痂的傷口,又瞬間皮開肉綻。
他虛弱的想從地上爬起來,那大漢卻一腳踩在他頭上,大笑道:“小子,你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管別人死活幹嘛?你無非是個叛出師門,被我們大帥救下的喪家之犬,還真把自己當英雄了?”
宇文延懿就是因為一家慘死才落得如此下場。此時聽到喪家之犬四個字,心中怒火已燃到了頂點,恨不得一劍殺了這個該死的大漢。但他的頭被踩住,全身又沒了力氣,只能側過臉,目光森寒的盯著大漢,一字一頓的道:“你再說一遍!”
大漢冷笑道:“你還敢威脅老子!你以為自己是誰呀?”他說著一揮鞭子,正要再抽下去,忽然門外傳來怪人那沉重的腳步聲。
怪人緩步走進石室,問道:“怎麽樣,人死了嗎?”他說完望向那個農夫,眼中露出的不僅是詫異和失望,更有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
大漢見到這個怪人,忙躬身道:“屬……屬下見過血帥!”方才還耀武揚威的他,頓時變得畢恭畢敬,瞬間從一頭猛獸變成一條跟在主人身後搖尾乞憐的惡犬。
怪人看看宇文延懿,一把奪過大漢手中的鞭子,“廢物,誰讓你這麽打他了?連這種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 本帥養你何用?”
宇文延懿還當怪人是在責怪大漢下手太重,暗道,“這人雖然冷酷無情,好歹還不算蠻不講理,看來我或許真能活著離開這裡。”
可他的幻想,下一刻就隨著鞭梢尖利的破空聲,徹底破滅了。只聽半空中“啪”的一聲鞭響,空氣似乎都被抽得寸寸碎裂,隨後鞭身下垂,猛地抽在宇文延懿身上,一道鮮血霎時崩現而出。
宇文延懿剛才還能忍住不叫,可這痛入骨髓的一鞭抽在身上,他再也按捺不住,慘叫出聲。怪人冷然一笑,手中軟鞭再次抽下,又濺出一道血光。宇文延懿疼得幾欲昏厥,就連那個大漢都看得毛骨悚然,額角滲出冷汗。
怪人連著抽了宇文延懿十幾鞭,直抽得他全身血肉模糊。站在一旁的大漢臉色慘白,實在有些看不下去,戰戰兢兢的道:“大……大帥,您這樣他真會死的……”
“本帥如何做事用你來教嗎?”怪人側首怒視大漢一眼,手中軟鞭猛地抽向那個大漢,立時把他抽得向後退出一兩丈,後背重重撞在石壁上,險些口噴鮮血。
宇文延懿卻傲然道:“大帥?天下哪有你這般嗜血殘暴,胡作非為的大帥?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不打死我不算英雄好漢!”
怪人倒垂長鞭,微微搖頭,“宇文延懿,你對本帥而言,是一柄尚未開刃的寶劍。本帥只會磨礪你、鍛煉你,但絕不會折斷你!”他說完大笑著走出石室,大漢也跟在他身後,快步走了出去。石門再次緊閉,斷絕了宇文延懿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