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別人敢以身試法,挑戰自己的權威,就是九族也給他滅了。
但這個人偏偏是自己的好大兒,總不能真和犯人一起治罪,隻好強忍著怒火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
“叉出去!”
聲音算不上大,卻足有穿金裂石之效。
殿外的郎官聽聞召喚,當即像魚群一般湧入,嚇得扶蘇拔出腰間的佩劍就架在自己脖子上。
秦律規定,任何人不得佩劍入朝,這裡的任何人,顯然不包括皇帝及眾皇子。
至於當初荊軻刺秦,最大的扶蘇也才十五歲,尚還得待在學宮中上課。
為了避免再次出現秦王繞柱的典故,以及文武滿地最後卻由侍醫夏無居救駕的奇談,嬴政也在那之後加強了郎官的布置,保證能夠第一時間介入。
若是有人拔劍相向,眾郎官自然英勇無畏,但現在的他們卻投鼠忌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扶蘇發瘋。
“古人雲,兼聽則明,父皇若是執意不讓兒臣說話,兒臣只能血濺朝堂,以盡忠孝之心!”
扶蘇說著便加大了力道,鋒利的劍刃沒入皮膚,滲出鮮紅的血液。
“長公子萬萬不可!”
趙高和李斯大驚失色,其余大臣也是紛紛上前阻攔。
說是阻攔,但只是動動嘴皮,連神態都不真切,更別提有什麽動作。
不同於前者,一個是皇帝近臣,一個是百官之首,自然是表現得越誇張越好。
他們不過是普通大臣,皇帝父子反目對他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若是扶蘇真能改變嬴政的決定,他們也就可以高枕無憂。
一群草台班子就這麽盡情表演,嬴政雖然見怪不怪,但眸子中還是不由得竄出火苗,實在是這個混帳兒子太讓他生氣。
知子莫若父,只要扶蘇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麽顏色的屎,所以才想把扶蘇的話扼殺在肚子裡。
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竟然突然間給他唱了這麽一出。
明明後槽牙都要咬碎,也只能揮手讓郎官退下。
“有屁快放!”
“謝父皇恩準!”
扶蘇收回佩劍,整理好略顯凌亂的衣服,重新舉起笏板。
“此前五百余年,諸侯征伐不止,戰火荼毒蒼生,道德淪喪,人性扭曲,歸根結底,不外乎禮樂制度的崩潰,適時天降孔子,擔起重塑周禮的重任,且有教無類,將其授於三千弟子,後弟子再傳弟子,代代相傳,久而久之,世人無不尊從孔子之禮,此番被捕入獄者,多為各中翹楚,影響非同小可,今父皇一統天下不足十載,法度觀念尚未推及六國,舊地人心亦不曾歸附,若是嚴懲不貸,恐天下難安,望父皇明察!”
“朕聽到了,你可以閉嘴了!”嬴政把王劍朝地上一拄,雄偉的身軀如猛虎般前傾,一雙眸子似乎要噴出火來。
“兒臣知道父皇很生氣,但還請父皇先別生氣!”
生怕嬴政想出什麽辦法發難,扶蘇適當安撫了一句,然後繼續勸諫。
“曾幾何時,堪稱賢者遠非孔子一人,能人出世如同雨後春筍,墨子,惠子,管子,老子,鄒子等,以圖撥亂世,反諸正,各自留下聖言,並形成諸多流派,儒、墨、名、法、道、陰陽……各家思想碰撞交融,與時俱進,盛況空前,只因老師諫言全面實行分封,以拱衛皇帝權威,父皇一怒之下,將百家典籍付之一炬,連帶舊國之浩瀚史書,盡皆焚為灰土,自詔命實施以來,無數士子因為幾片簡牘被棄市,更有無辜之人慘遭株連,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諸多慘案盡發於一年之內,有人胸懷激奮,竟與書卷一起葬生火海,世人之怨至此成鼎中烹油,父皇不思補救,反而變本加厲,天下揭竿之日不遠矣!”
話還沒有說完,嬴政便橫眉冷豎,此刻更是忍不住再次抽出王劍。
“究竟是誰教你的,敢跟朕如此說話?”
“沒有任何人教兒臣這麽說,這些全都是兒臣的肺腑之言!”
扶蘇一本正經地回答,眼看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旁的李斯衝上去便要去阻攔。
“滾開!”
嬴政喝停李斯,又將上前勸慰的趙高一把推開,怒不可遏道:“誰都不許攔,朕倒要看看他究竟還能說些什麽!”
“父皇之意,兒臣自然不敢忤逆,拋開焚書不談,父皇威逼天下之事亦不在少數。統一文字,無數士子所學化為烏有,只能從頭開始識字,統一車軌,工匠辛勤勞作的成果付諸東流,原本正常使用的車架直接銷毀,必須重新打造,尤其是統一度量衡,水利,建築,世間一切工造都必須再行測算,影響最大的當屬商業,早已習慣了的買賣方式突然間改變,機敏的行商或許勉強能夠接受,普通的黔首根本無所適從。如此繁多而又複雜的變革,若能留足溫和的過渡時間也未嘗不可,但各級官府在推行詔令中,稍有差池便按秦律處置,罰為刑徒。修靈渠二十萬,築長城一百五十萬,建馳道兩百萬,造驪山陵墓及關內外宮殿七十萬,年初又修建阿旁宮,欲貫通南北,將鹹陽城造成一座天宮,屆時又要刑徒近百萬,當今人口不過三千萬,刑徒已達五百萬之巨,相當於每六個人中就有一個人是罪犯,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功過三皇, 德高五帝?孝,惠文,武,昭襄,莊襄,孝文,若非祖父在位只有三年,一統天下的大業當真能輪得到父皇?剛愎自用,獨斷專行,難道做此想法者只有盧生侯生二人?好大喜功,暴虐無度,遠勝夏桀商紂,難道父皇就不怕後世史書如此記載?”
面對接二連三的發問,嬴政早已是目眥欲裂,怒發衝冠,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結實的大案瞬間被劈成兩半,順勢又是一腳踹上,成片燭台被砸翻在地,尺許高的烈焰瞬間竄起。
“反了!反了!反了!啊……”
生怕被嬴政的怒火波及,滿朝文武再也不敢作壁上觀,一窩蜂衝上前去把扶蘇按到地上。
勸慰聲,呵斥聲,大喊大叫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金碧輝煌的大殿一時間比市井小民的集市還要紛亂,殿上的趙高更是死死抱住嬴政的雙腿,哭得泣涕橫流,“長公子一定是病得太重,還沒好就來上朝,被風一吹又傷倒了腦子,來之前肯定還喝了酒,而且還是假酒,這才胡言亂語,陛下莫要動怒,莫要動怒哇!”
“豎子,逆徒,反賊……”
“民賊,獨夫……暴……君……”
嬴政瘋了似地怒罵,扶蘇亦是拚命從不知道是誰的指縫中擠字。
哄亂的人群轉眼就變成一座人山,直到被壓得再也擠不出任何一個字,亦使不出絲毫力氣,扶蘇徹底放松身體。
馬上就要去上郡監軍,這老頑固要是不狠狠罵一頓,這輩子可就再也沒有機會,如今積攢了近三十年的怨氣得以釋放,念頭徹底通達,算是可以毫無遺憾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