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山從臉盆裡撈出毛巾開始擦洗臉上、頸上的汗,又梳了幾下頭,向通道鐵門走了出去。
走回辦公室時臉上的汗雖然擦了,衣服上的汗依然貼濕成一片,轉過屏風但見秦潤卿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秦潤卿是上海銀錢業的泰鬥,1920就任上海總商會副會長、上海華人納稅會董事、寧波旅滬同鄉會副會長、中央銀行監事、交通銀行上海分行經理等職。日軍佔領上海後,秦辭去各種社會職務,今天為崔中石而來必是重要人士所托。
秦潤卿見自己進來居然也不起身。
馬漢山便也悶著頭在他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了。
“受人所托,一共多少股份,半年的紅利是多少,馬局長把數字告訴我吧。”秦潤卿開門見山,低頭並不看他。
馬漢山側過了臉緊盯著秦潤卿:“秦老,是誰請您來的?是何希齡還是**?”
秦潤卿:“是誰請我來的不重要。多少錢,你就直說吧。”
馬漢山:“錢倒是不多,半年的利潤也就十根金條吧。”
秦潤卿:“金條我暫時沒有,折合成美金吧。我把我的秘書帶來了。你跟他談,哪個帳戶,他會給你開現金支票。”說到這裡他扶著沙發的把手站了起來,“今天晚上有一趟出上海的船,我希望崔中石能夠趕上。”
“秦老的意思是給了錢叫我立刻放了崔中石?”馬漢山坐在沙發上沒動。
秦老這才慢慢望向了他:“那局長的意思是什麽?要了錢還要命?”
馬漢山依然沒有起來,只是抬頭與他目光對視:“您就不問一問崔中石將我們黨部公司的這筆錢弄到哪裡去了?”
盡管來的時候做了最壞的打算,秦潤卿還是希望馬漢山只是為了要這筆錢,現在見他這般神態,這樣問話,明白崔中石的事沒有那麽簡單。
馬漢山看出秦潤卿被擊中了要害,這才站起來,走到辦公桌邊,從文件夾中拿出一頁寫著帳戶、公司名稱的情報電文,又走到秦潤卿面前:“請看看這個帳戶。”
秦潤卿也不接,也能看到上面一行是一串長長的開戶數字,下面打著“香港長城經貿有限公司”!
秦潤卿轉望向馬漢山:“我說了,受人之托。不管他把錢轉到了哪個公司,我替他墊付就是。”
“轉到了**的帳戶呢?”馬漢山攤出了底牌,“墊付了就能了事?”
秦潤卿仍然裝出不相信的神色:“這個帳戶是**的?”
馬漢山:“已經查實了,這家公司表面上是那些所謂民主黨派開的,實際上是**的!”
秦潤卿慢慢閉上了眼,卻說出了一句馬漢山十分不願意聽的話:“你們把事情弄得太複雜了。”
“我們?”馬漢山再也不能忍受,必須把臉撕下來了,“錢是崔中石暗中轉的,崔中石可是上海央行跟財政部的人。”
“現在查出來他是**了!”徐鐵英臉色已經鐵青,“秦老還要我放了崔中石嗎?”
秦潤卿隻沉默了少頃,答道:“當然不能。崔中石既是**,馬局長可以立刻跟特高科會審,最好讓崔中石把什麽都說出來。我也不用付那十根金條了。”
馬漢山的臉色隻變了一下,接著冷了下來:“秦老說的是玉石俱焚?多年的朋友了,大家別傷了和氣。關鍵是現在我們都被**算計了,這件事還不能讓日本人知道。我說兩條意見吧。第一條剛才您已經答應了,希望盡快把那筆錢匯到我給的的帳戶。第二條,今晚必須秘密處決崔中石。”
秦老:“就第二條我不能答應你。還有有些話我需要問崔中石。要不一根金條也沒有。”
馬漢山咬了咬牙,答應了。
馬漢山承諾了秦潤卿,於是發話,任何人不許接近,審訊室裡只有顧圖南和崔中石兩個人。
“他們說你是**。”隔桌坐著,顧圖南語氣十分沉鬱,“我不相信。可你把那筆錢轉到那個帳戶上去,這就說不清了。行長托了秦老來救你,你現在說出來那是個什麽帳戶,你是不是自己在裡面有股份?說了實話,或許還能救你……明白嗎?”
“謝謝顧襄理,也請你代我謝謝行長和秦老。我不會告訴你們背後的情由,也不會告訴任何人背後的情由。”隱隱約約的燈光散漫地照來,站著的崔中石臉上露出淡淡的笑。
這笑容讓顧圖南揪心:“十根金條,是個大數字。可丟了命,一分錢都跟你無關了,值嗎?”
語帶雙關中,顧圖南用眼神傳達了上級對崔中石此舉的表揚。不等他反應,緊接著說道:“再說,錢轉給了別人,你的老婆、孩子怎麽辦,想過沒有?”
崔中石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沉默片刻,低聲答道:“我也只能對不起家裡,對不起老婆和孩子了。”
“瞞著行裡,瞞著家裡,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一句對不起就交代過去了?”顧圖南將臉一偏。
“該乾的不該乾的我都已經幹了。”崔中石十分平靜,“進了央行,當了金庫這個副主任,經我手的錢足以讓全上海的人一個都不餓死,我卻不能。還要幫看那些人把這些錢洗乾淨了,轉到他們的戶頭上,甚至送到他們手裡。這幾天關在家裡整理那些帳目,一翻開我就想起了魯迅先生《狂人日記》裡的話,每一行數字後面都寫著兩個字‘吃人'!請你告訴行長,不能再讓那10根金條轉到他們手裡去……”
“這就是你把那筆錢轉到香港那個帳戶的理由?”顧圖南立刻打斷了他,“他們已經調查了,香港那個帳戶是民主黨派的, 跟人民又有什麽關系?”
“他們代表人民。”崔中石望著顧圖南又露出了笑,“剛才馬漢山審我,我看到他那副難受的樣子,心裡已經覺得值了。您不要問了,誰問我也是這個回答。”
顧圖南閉上了眼,沉默少頃,轉望向門口。門外燈光下,出現了淺田秘書徘徊的身影,接著傳來了他催促的乾咳聲。
顧圖南必須說出自己不願說的話了:“那我就不問了。還有一件事,是他們叫你必須乾的……”
崔中石:“那還得看我願不願意乾。”
顧圖南:“願不願意你也要乾,他們要你給家裡寫一封信……寫了這封信可以保你家人在重慶的平安……”
崔中石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站了起來,走到一片空闊的地方:“您過來一下。”
這是為防竊聽,有要緊的話跟自己說了,顧圖南裝作十分的不願意,走了過去。
崔中石盡量將嘴湊近他的耳邊:“您知道,我結婚是家裡安排的。”說到這裡又停下了。
顧圖南不看他:“接著說,我在聽。”
崔中石:“和她結婚,也就是為了讓我進入央行後,能更好地乾下去。我不愛她卻要娶她,還跟她生了兩個孩子……往後都要靠她了。”
顧圖南:“這是家裡的責任,家裡有義務好好待她,好好照顧孩子。'
崔中石仿佛得到了解脫,壓低聲音:“最後一句話,帶給培風,發展了他,我很驕傲。”
接著提高了聲音:“我寫信!”
淺田的身影在門外很快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