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李毓秀將他僅存的幾袋糧食潑了水後,因為連日陰雨,無法晾曬,朱化龍索性將糧食全部分發給部下及家屬,至少可以避免浪費,軍民們飽食了兩日,就像過年了一般,好不熱鬧。
糧食吃完之後,朱化龍幾乎日日都去提督衙署和監軍衙署討要軍糧,但是連門都進不去,這兩日已然斷炊了。
這日張重竟然領人推著十石糧食過來,軍營裡瞬間就炸開了鍋,朱化龍領著十余個人才把張重等人和糧食扒拉出來。
“朱把總這真是客氣了,在下初來到石城島,便是受了朱把總的照拂,在下是個有恩必報的性情中人。”
張重邊走邊和朱化龍進了石屋。
朱化龍試探著問道:“在下聽聞張兄弟頗受陳總鎮禮遇,已然授命整編東江各部?”
張重哈哈笑道:“陳總鎮也是授了皇命,陳總鎮為皇上分憂,在下為陳總鎮分憂。”
朱化龍聽著頗有點羨慕,張重開口閉口為皇上分憂,為總鎮分憂,而自己這幾日連陳洪范衙署的門都進不去。
張重覺察出了朱化龍臉色的變化,拍了拍朱化龍的肩膀,繼續道:“朱把總無需多慮,上次的首級功在下亦寄下一顆在你的名下,黃監軍已經將塘報呈送到兵部,本月便有提職任命下來。”
朱化龍有點不敢相信,原本當時他們說好確實有一顆首級功分潤給他,但是經李毓秀一番攪和,自己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這次張重竟然告訴他仍舊按照之前的約定,不由得對張重充滿了感激。
“張兄弟如此仗義之人,在下平生未見,日後若有什麽差遣,朱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張重笑了笑,“朱把總說哪裡的話,在下交朋友,只會帶著朋友吃香喝辣,絕不會讓朋友赴湯蹈火。”
說罷向前走了幾步,在長條桌前坐下。
朱化龍這才意識到進了屋後光顧著說話,連基本的禮數都忘了,忙不迭的道歉,親自給張重斟了一杯水。
張重伸了伸手,示意朱化龍同坐,朱化龍在張重對面坐下。
“這次在下過來,除了送糧食,還有幾件事想向朱把總打聽。”張重說道。
“張兄弟隻管開口,在下知無不言。”
張重用手刮了刮額頭,說道:“陳總鎮差在下整編東江各部,只是目下石城島人多地狹,實在是沒有空地了,在下有意在周邊找一個島嶼,不知道何處合適?”
“石城島左近,島嶼不少,東面不到十裡,便有壽龍邦島,大小王家島,這三個島嶼都是有淡水有人屯墾的,再往西南百裡不到還有一座海洋島,面積不下石城島。”
“這幾座島上目前是什麽人佔據?”張重問道。
“壽龍島原先只有一百余人屯墾,後來皮島陷落後,撤出來的人有一部便駐扎在這島上了,為首的是一個皮島撤出的一個姓趙的守備。小王家島上原有駐軍,目前大約有三百人不到,壯丁一半左右,為首的是一個百總,名字叫作易治。
大王家島上也是皮島撤出來的一個遊擊,目前人數多少,在下倒是不知。
至於海洋島,因可與石城、長山兩島互為犄角,歷來便有駐軍,營造屯墾也不下石城島,目前駐有軍民不下千人,為首的是一個守備,名字叫作宋連虎。左近駐人的島嶼就這幾個了,其他還有一些小島,因無淡水來源,並不適合駐守,”朱化龍將周邊各島的情況一一向張重說明。
張重仔細聽著,邊聽邊在一張紙上畫著各島的相對位置,並將人員情況在旁邊寫明。
朱化龍探頭看了一眼張重畫的地圖,上面還畫著一些自己看不懂的符號,朱化龍說道:“張兄弟果真心細,如果要去各島,在下安排人給你做向導,他們可比這地圖還要靠譜。”
張重笑了笑,“好記性比不過爛筆頭,不過在下還真想向朱把總借些人。”
.......
石城島東約十裡,小王家島,一艘沙船正停靠在簡易的碼頭。
船上陸陸續續下來二十多人,這些人著統一的紅色胖襖,與碼頭周邊漸漸聚攏的十幾個頭髮蓬松,衣裳破爛如乞丐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張重對著身邊一個中等身材,頗為精乾的漢子說道:“吳隊長,這小王家島百總易治來了沒有?”
這吳隊長便是朱化龍安排給張重的向導,一同借給他的還有二十名精乾士兵。
這吳隊長先前已經跟張重打過幾次交道,與張重也算相熟,馬上答道:“回張把總的話,我昨日下午已派舢板過來,告知易百總今日提督衙署過來收編之事,只是不知為何現在沒來碼頭迎接。”
“無妨,”張重擺了擺手,又回身對羅成貴和曹金吩咐道:“把船上的糧食搬下來。”
二人領命,叫了後隊七八人去船上搬糧食。
不多時,二十石糧食已經整齊碼放在碼頭。
岸上那群乞丐般的島民越聚越多,不到半個時辰已經聚集了近百人。
張重站在碼頭一眼掃視過去,這群島民一個個蓬頭垢面,但是精神狀態卻好過朱化龍營中的那些“難民”,他們的營養狀態似乎並沒有張重想象的那麽差。
這時,遠處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慢慢向這邊移動,走近了一看,才發現是一個人。那胖人走得極慢,好一會才走到張重跟前。
“易百總,這是提督衙署,陳洪范總兵麾下的張把總,張把總奉了陳總兵軍令,特來此地接收這整編你們。”吳隊長對著那胖人說道。
“好的,好的,咱們盼星星盼月亮,朝廷總算是想起了我們。”易治說話的聲音十分沉悶,就像是豬在哼哧一樣。
張重十分好奇在這個小島上,這個易治是怎麽吃得這麽胖的。
“那可有名冊地冊?”張重問道。
易治慢吞吞的從衣服中掏出一本黃色封皮的冊子,說道:“回大人話,目前小王家島共有人口三百八十一人,這要給大人說明一下哈,如果大人昨日來的話,便是有三百八十二口,昨日晚間死了一人。這個......丁口是二百一十二人,其中成年壯丁一百三十六人。這個......小王家島都是山地,卑職帶領眾人披荊斬棘,目下墾得山田一百三十二畝三分有奇。這是人冊地冊,請大人過目。”
說罷,雙手將那個冊子遞過來。
易治說話十分的慢,每說幾句便要喘口氣,張重十分擔心他一口氣喘不上來便昏死過去。
但是這人卻頗有些超乎張重的意料,他不僅識字,甚至還精於算術,就這島上開墾的一百來畝農田,他便能測量的有零有整,這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
張重點了點頭,伸手接過冊子,翻開一看,人冊一部都是以戶造冊,每丁後面都標注有出生年份,籍貫、身形特點,甚至諢號。張重見後面人冊最後一項寫的是未婚成丁,張重看了看共有三十多人。
人冊後面是地冊,地冊簡單畫有土地的形狀、相對位置,就如魚鱗冊一般,每地都標注有哪戶耕種。
張重笑了笑,說道:“易百總可算是有心人了。不知易百總原先是做什麽的?看著不像是軍戶出身。”
易治說道:“卑職是江淮人,天啟年間隨南兵到了東江,原隻做營中帳房先生,毛帥死了之後,東江鎮屢生變故,卑職便流落在此,如今想起來,離鄉已過十幾年了。”
易治說這話頗有傷感之情。
張重撫慰了一番,估摸著人差不多到齊了,一步跨上了一塊大石頭上,高聲說道:“今日本官奉命過來整編你們,按照朝廷的旨意,只收編壯丁作為營兵。本官此次只收五十戰兵,月給銀二兩,一日吃三餐,管飽!收三十輔兵,月給銀一兩,一日三餐,管飽!”
張重的話一說出,下面馬上亂哄哄一片。羅成貴和曹金彈壓了好一會,人群才稍微平靜。
張重繼續說道:“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也是貧苦人家出生,能夠體恤大家的不易,被選中之人如有家人的,戰兵家月給糧一石,輔兵家月給糧半石。現在開始報!要報名的請到這邊登記。”說指了指羅成貴和曹金的位置,兩人已經搬了一張方桌在了張重右側。
張重話音剛落,一群人便衝向那個方桌的位置,吳隊長指揮著兵丁不停的用鞭子抽打,這些人才好不容易排成了歪歪斜斜的兩隊。
張重來到方桌前坐下,將易治給的名冊擺放在方桌上,
“姓名?”張重見排在第一的是中年男子,看身形骨骼寬大,看起來有點瘦,但是肌肉卻很發達。
“小人名叫陳祖德,遼陽人士。”這中年男子恭敬地說道。
張重翻看名冊,在最後一項裡找到了這個名字,便給羅成貴努了努嘴,羅成貴在他左臂上系了一根紅色的布條。喊了一聲;“陳祖德入選!”那陳祖德笑嘻嘻的走到了羅成貴身後的空地。
第二人是身形較小,目光有些呆滯,張重搖了搖頭,曹金將他推出隊列,這人仍然一片茫然,不知所措,在原地打了幾個轉。
第三人身形中等,看那年紀約莫三十歲上下,張重在名冊中找到他的名字,他是這家戶主,家中尚有妻子三人,老母一人,張重繼續搖了搖頭。
第四人家身材矮小,但是看著還算壯實,家中有妻子兩人,張重示意了一下曹金,曹金在他右臂綁上一根白布,將他帶到自己身後的空地。
張重按照這個方法,基本將成丁中堪用的全部選了出來,其中名冊中最後一項的人幾乎全部選到了羅成貴身後。
眼看著名額已經快要全部選完,忽然人群中衝出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推開前面兩人,搶到了第一個位置,喊道:“錢小六,蓋州人,上戰場,打過建虜。“
張重打量了一下這個少年,人雖然瘦弱,但是眼睛裡帶著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清澈,低頭翻了翻名冊,在名冊的最後一項,上面寫著:錢小六,蓋州人,軍籍,天啟二年生。
“小小年紀,你如何打過建虜!”張重正色道。
“我打過,崇禎六年的時候,我爹在旅順口黃總兵麾下做家丁,我在那邊打過建虜,後來建虜勢大,黃總兵打不過,壯烈詢國,我爹將我送到逃出旅順口的船,自己返回搭救黃總兵,也在旅順口陣亡了。”這少年說話吐詞清晰,雖然說的是苦大仇深的事,但聲音裡卻透著一股朝氣。
張重面不改色,說道:“請排隊。”
那少年還待再說,吳隊長一鞭子已經抽打在了他的背上,少年“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垂頭喪氣的走回了隊列中。
排在他前面的人一個一個全部被淘汰,到這少年的時候,他已不抱希望。
這時曹金在他的右臂上綁了一條白布,這少年立馬喜形於色,三步便跨進了隊伍當中。
揀選完畢,張重共選戰兵五十人,輔兵三十一人。
所選各兵中有家室的,當場發放糧食。得了糧食的人興高采烈地扛著糧食回去,沒有糧食的一個個唉聲歎氣,隻覺得自己運氣不好,選不上兵。
張重走到易治面前,說道:“易百總願意仍留島中管民,還是入我軍中,無論在軍在民,仍做百總之職。”
易治笑了笑,說道:“卑職本就不是軍人,自然做不得軍職,這百總在下是不做了的。卑職也不是遼人,原先管著這許多人,亦是擔著責任,不忍棄他們而去,現在朝廷過來收編,他們至少也有一口飯吃,我便也要退位讓賢,向上封請辭後回歸故土,不然一把老骨頭恐怕要埋葬異鄉了。”
張重可不舍得這樣的人物就走,說道:“易百總是高風亮節,急流勇退,在下佩服的緊。
只是易百總尚有家鄉可回,可我百萬遼民的家鄉已盡是胡塵,遍地腥血,我百萬遼民早就無家可歸。
在下懇請你暫留軍中,若是不願意再從軍,便仍在營中做文書管帳,月銀可按照八兩開支,享受百總待遇。如果一年之後你仍不願意留下來,在下派船禮送你到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