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元上前一步,行禮道:“大帥,古勒寨雖只是彈丸之地,卻十分險要,我軍雖兵多將廣,於此處卻難以施展,標下以為不可一味強取。”
李成梁點頭道:“所言有理!”又起身令道:“傳我將令,火器營集於山下,以佛郎機猛轟其城,至塌方止。”
楊元聞言忙問道:“大帥,這般深山之中,佛郎機卻是如何運來的?”
李成梁得意一笑,撚須道:“我聞十余年前,戚元敬得人指點,造新式炮車日夜操演……此炮車可架佛郎機輕炮、中炮行於山間,如履平地。然而戚元敬敝帚自珍,始終不肯將此物形製泄露半分。
直至後來京華涉足軍工,戚元敬為飛黃騰達,才將此物獻與高兵憲……漠南大戰之後,朝廷目光轉於薊遼,乃撥各類火炮一百二十尊並炮車二百余輛,本帥方有此物,今日正可倚之建功!”
楊元不知道這其中的內幕,實際上當年戚繼光造新式炮車本來就是照著高務實給的圖紙造的,而不肯泄露也是高務實的要求,原因是高務實覺得當時明軍的裝備製造體系問題很大,交給那些官辦工場去造,遲早又搞出一些徒有其表的垃圾來,因此讓戚繼光先隻操演,不要批量製造,等自己今後再想辦法。
後來軍工私營搞定,京華在造炮的同時附贈炮車,這才有了李成梁口中的“戚元敬為飛黃騰達,才將此物獻與高兵憲”之說。
楊元完全不知道此事,自然是李成梁怎麽說他就怎麽信,聽了這話不禁感慨:“戚南塘也算國朝名將,卻竟然做出這等趨炎附勢之舉,委實叫人不齒。要是我遼東早有此物,萬歷三年大帥一破古勒寨時,定然更加輕松……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大帥得此妙物,這二破古勒寨看來也是輕而易舉了。”
祖承訓在一邊湊趣笑道:“這便是大帥吉人自有天相之明證,也是王杲、阿台父子早晚必死於大帥之手的預兆。”
李如梅倒是知道更多的內幕,聽了他們二人的話只是無聲地笑了笑,沒有搭腔。
李成梁不知是否看見了李如梅的模樣,擺了擺手,道:“不提這些閑話了,讓火器營的兔崽子們動起來吧。”
李成梁、李如梅等立於一山坡之上舉目遠眺,只見山下架列二十余門大炮,粗黑如小煙囪般,其後皆有子銃數十堆積如小丘,而那炮車則由粗壯柘木製造,形製與尋常炮架明顯不同,尤其是車輪車軸部分,看起來頗為精妙,眾人一時之間均看不出其中玄機,只能發現其上許多地方內嵌精鋼,車軸部分更有彎曲如蛇盤老樹一般的鐵絲圈,未知何物。
楊元便向李成梁請教,李成梁搖頭道:“本帥不工奇巧,隻知那物名叫彈簧,聽說金貴得很,你別看它不過鐵質,京華的人說那東西比等價的黃金也便宜不到哪去,極其難造……不過這其中的真假就沒人知道了。總之這一輛炮車,不算火炮本身,京華給兵部的開價是十六兩銀子,其中四個彈簧據說就要十二兩。”
眾人聽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就那幾個蛇盤老樹一般的鐵絲圈,居然這麽貴?兵部跟京華之間該不是有什麽貓膩吧?聽說那吳大司馬可是高兵憲的師兄啊……
一眾遼東將官不敢多想,又強迫自己繼續去看炮戰,卻見每尊炮前有二卒侍立於邊,一人持火把,一人提藥包,每五門炮又有一把總揮舞小旗,口中呼喝號令。
一卒聞令,將藥包填塞於火炮腹內,另一卒以火把燃藥繩,只聽一聲巨響,山崩地裂,眾人莫不色變掩耳,又見炮口火突煙竄,彈丸如雷霆而出,眨眼之間,古勒寨內已是四處轟倒,有數丸打於寨牆之上,石屑飛崩,竟轟出數寸深坑來。
祖承訓望之,大讚道:“果是神器也!照此擊之,不消半日,寨門必破矣。”
誰知道這話說完不久,各炮一齊罷手,盡皆沉寂,前後算一算,不過各發了五炮。
祖承訓怔了一怔,忙問為何,李成梁道:“此物雖利,然不可久發,蓋因藥火爇熱,久發恐有炸膛之虞,故每發五炮,須暫停片刻,以散消其熱。”
祖承訓聞言惋惜道:“如此,卻是稍為不美。”
李如梅在一邊插嘴道:“我聽大兄說,神機營那邊也有京華的新炮,但他們說的是可以連發十炮的……父帥,我們這裡為何只能發五炮?”
李如梅的大哥李如松在出任山西總兵之前乃是神機營右副將,神機營乃是三大營的老底子,雖然現在能不能打仗可能連皇陵裡的朱棣都不敢打包票,但裝備供應依然還是在第一優先級裡頭的,所以李如松是見識過京華的火炮的,對其功效也比較了解。
李如松在自家兄弟裡頭跟幼弟李如梅關系最好,因此這些事情他都跟李如梅提到過,這才有了李如梅的這一問。
李成梁聽了兒子的話卻有些不屑地擺擺手:“歷來造炮之人的話,最多只能信他一半,他說十發,那就只能打五發,否則隨時就可能炸膛,為父征戰二十年,這道理豈能不懂?你今後聽這些人說話也要留個心眼,不要太實誠了,否則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李如梅皺了皺眉,剛想爭辯說這是大兄在神機營操演之後親自認可的,並沒有作假,誰料他還沒開口,便被旁邊的楊元不動聲色地拉了拉衣袖。
李如梅看了楊元一眼,楊元卻一本正經地盯著遠處的古勒寨,似乎正在觀察這一陣炮擊對古勒寨城防造成的影響。但李如梅還是清醒了過來——得,父帥說什麽就是什麽吧,跟他老人家爭這些東西,只怕沒好果子吃。
李成梁見李如梅閉口不言,面色稍緩,他剛要打算下令等火炮冷卻之後繼續炮擊,卻忽然看見古勒寨那邊有人抓著一面小白旗從一處炮擊的豁口跳到了繞城而過的河中,然後匆匆遊了過來,一邊遊還一邊時不時揮舞白旗。
李成梁命人把那人帶過來查問,誰知道那人自稱是覺昌安派來的,一見李成梁就求饒,說覺昌安、塔克世父子現在也在城內,正在聯系志同道合之輩準備反了阿台,舉城投降大帥,請大帥暫緩炮擊,否則恐怕反誤了大事。
李成梁與眾將皆在心中冷笑,想必是覺昌安與塔克世二人生怕大炮不長眼,把他們父子也給轟殺了,因此遭了炮擊之後連忙派人出來求饒。
不過李成梁還是答應了下來。
他其實不喜歡動不動就用火炮亂打,因為火炮的花銷很大,他越是省著打,就越能從中摳出錢來養著自己的家丁——反正上報火炮花銷都是按多了報的,所以省下來的就是自己的。
那報信之人聽了連忙感謝,但卻不走,李成梁腦子一轉才明白過來,這人大白天跳河跑出來可以,畢竟古勒寨打成這樣,城裡的秩序顯然好不到哪去,阿台也查不出此人是誰,但他要是再跑回去就成找死了。
答應不再開炮很容易,可破城就成了麻煩,李成梁皺著眉頭正在思索,忽然發現天色轉陰,山間刮起一陣大風,吹得各色旌旗獵獵作響。
李成梁眼前一亮,大聲問道:“風向何方?”
這次卻是李如梅回答最快:“回稟父帥,此西風也!”
李成梁知道自己這五子善射,善射者必精於觀風,他的說法絕不會有誤,當即大喜,下令擂鼓聚將。眾將聞之,不敢怠慢,連忙隨他回到大帳之中。
不多時,李成梁全身披掛,威風凜凜而出,祖承訓問道:“不知大帥有何軍令?”
李成梁一擺手,道:“我欲借此風勢,火燒古勒寨,趁亂取之。”
楊元倒是一愣,遲疑道:“大帥,那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還在城中……”
李成梁又一擺手,不悅道:“為大事者,不拘小節。如今萬事以破城為先,切不能讓宣大客將小瞧了我遼東勇士,因此顧不得許多了!”
祖承訓怕楊元又多話,連忙問道:“不知大帥意欲如何取之?”
李成梁道:“需一善射者,領三千弓手列陣於龍首山下,趁此風勢,以火箭襲寨,帳下諸將,可有應者?”
李如梅一聽要善射者,連忙出列應道:“父帥,末將願往!”
李成梁笑道:“如此最好!”繼而又道:“又需一敢死之將,領百余勇士,據於土台之上,待寨中火起大亂之時一鼓而登,此任務最是凶險,諸將何人敢應?”
只見班列中搶出一將,也不說話,納首便叩,眾人觀之,正是那裝扮怪異的李平胡。
李成梁見狀哈哈大笑,讚道:“平胡果然死士也!”
話音剛落,帳外又滾入一人,伏地請道:“父帥,兒亦願為死士!”
眾人一看,竟是李如柏,他昨日晚上的表現太差,惡了李成梁,現在明顯是趕緊來挽回。
畢竟是兒子,李成梁見狀大喜,笑道:“好,你此番如若功成,本帥自然也為你記功!今命李平胡、李如柏二人同為先登之軍,各領家丁親衛,適時出擊,不得有誤!”
二人立刻應命。
楊元、祖承訓見狀,齊齊出列請戰,甚至肩膀上纏著繃帶在一邊旁聽的查大壽也忍不住請戰。
李成梁先讓查大壽好好休養,然後道:“祖承訓領一軍接應李平胡、李如柏;楊元領一軍伏於後山小路。”說罷又大聲道:“時機難得,稍縱即逝,各將速發,不得有誤!”眾人聽命,齊聲應諾而去。
諸將得令之後,皆點起本部人馬,向古勒寨蜂擁而來,過不多時,已至山下,各將按此前吩咐排開陣勢。
李成梁親督大軍殿後,在大軍正前者乃是李如梅,紅袍銀甲,立地踏石,手挽一張鐵胎弓,腳下燃著一盆油火,身後乃是一座洶湧兵陣,三千弓手分布數列,皆背風而立,腳底生火,挽弓搭箭,怒目眈眈。
李如梅陣前乃是楊元、祖承訓等,同領著數百軍士伏於坡邊,皆厚甲重盾,背負樸刀,手提一杆三眼銃(萬歷一式沒有換裝完)。
再往前又有兩座雲梯架靠於土坡之上,有兩員將領攀踞其上,其中一人身披精甲,手挽重盾,臂夾三眼銃,乃是李如柏;另一個背負大號砍刀,腰掛骷髏頭,則是那李平胡。
李成梁見萬事已備,面色森然,下令開戰。
只聽一陣隆隆鼓響,兩萬將士齊聲呐喊,“大明威武”、“奉天討逆”等詞此起彼伏。
李如梅聞令,目光一凝,抽出一箭,湊火燃之,彎弓張弦,大喝一聲:“叱!”
那支火箭借著風勢,竟直竄山頭,落入古勒寨中。
其余三千弓手見狀,紛紛挽弓搭箭,照葫蘆畫瓢。只見陣陣火箭如傾盆之雨從天而落,此時更有風助火勢,古勒寨中登時火起,四下大亂。
李成梁見古勒寨中煙騰火湧,不由心頭大喜,下令擂響第二通鼓。
李平胡、李如柏聞之,閃身翻上土台,一手頂盾,一手持銃,疾步向前,祖承訓等隨之而上,抬盾架梯而進。
那邊阿海正在城上呼喝建州兵丁救火,見狀不由大驚,忙命所部前來防守。建州兵箭矢如雨射下,霎時間將明軍甲盾之上射得箭如蝟刺。
但戰至此時,正是血氣上湧之際,明軍又都是李成梁的家丁,個個夷然不懼,直抵牆邊,將雲梯架起。
牆上的建州兵連忙探出身來,伸出鉤鐮,想要將之鉤翻。
李平胡、李如柏覆盾護身,將手中三眼銃以火繩點燃,瞄向垛口,只聽兩聲轟響,白煙迸突,數顆鉛丸從銃口打出(近距離所以用了霰彈,其實就是一些小鉛丸),幾個建州兵翻身而落,。
李平胡、李如柏趁機跳上雲梯,快速攀援而上。阿海見狀不妙,又命建州兵丟下滾木礌石,李平胡、李如柏則斜斜舉盾遮住並卸力,雖未傷著,卻也寸步難進了。
李如梅見狀,忙命麾下弓手以箭射之,又射死一些冒頭的建州兵,李平胡、李如柏這才趁機躍上幾步,已近垛口。
牆上的建州兵發瘋一般地或以彎弓射下,或以木石砸下,以槍矛刺下,李平胡、李如柏一手箍定雲梯,一手舉盾,咬緊牙關,奮力相抗。但時間一長,仍然不免漸漸有些不支之色,而此刻他們雙方距離已經很近了,李如梅怕誤傷二人,不敢再射箭,雖見二人死生須臾,心中焦急萬分,卻也一時無法可想。
遠處的李成梁也有些後悔,尤其是上頭有他次子李如柏在,更是讓他緊張。
而在李成梁前方的李如梅此時卻忽然跳到一塊大石之上, 手挽一弓,背負兩壺雕翎箭,大喝一聲:“二兄當心!”說罷開弓搭箭,那副鐵胎弓被拉得咯吱作響。
李如梅目光一凝,又是一聲大叫:“叱!”
一箭應聲而出,直射古勒寨。李如柏在雲梯上隻覺尖嘯刺耳,轉頭一看,只見一束寒光破風挾電,擊面而來,心下駭然,下意識縮脖欲躲,忽聽頭上一聲“啊呀”,一個建州兵翻身倒落,跌下牆去。
眾人一看,李如梅那支雕翎箭正中建州兵正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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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李如梅在平定壬辰倭亂中表現上佳,據說頗為善射,所以書裡也給他展現一把,免得又有人說我黑鐵嶺李氏。我誰都不黑,什麽時期是什麽表現,我都照實寫。人是會變的,後期墮落和前期英武在我的觀念裡並不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