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高務實就明確表示,說這場戰爭的性質至少在當時的日本人眼中,不是東、西兩軍中的誰跳出來造豐臣家的反,因為兩軍都打著為豐臣效忠的旗號。
作為當時能夠代表豐臣家的唯一一人,豐臣秀賴當時比朱翊鈞登基時還小,指望他能有什麽政治立場?
原歷史上高拱感歎一句“十歲天子,如何治天下”,本意明顯是要求內閣和朝臣們要承擔起責任來,因為“治天下”的權力現在是被大行皇帝托付給我等了。
結果就被張居正、馮保故意歪曲,讓兩宮和小皇帝以為高拱這話的意思是要取而代之,繼而葬送了政治生命。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孤兒寡母的政治能力一般都靠不住。
對於豐臣宗家來說,東西兩軍都在局裡,都是我的家臣,我怎麽干涉呢?我幫誰不都一回事嗎?
所以,關原合戰並不是標志著德川家取代豐臣家,成為日本下一代的統治者的戰爭。如果有一個事件標志著德川家正式取代豐臣家,那這個事件只能是德川秀忠繼任第二代將軍。
征夷大將軍,本是為討伐阿伊努族(蝦夷)所設立的臨時官職。而將軍之位,只有當世襲製確定時,才能標志著新政權的建立。
從德川秀忠繼任二代將軍開始,豐臣家的遺臣只能為保全豐臣家的家名而鬥爭,而豐臣家最後的實力派加藤清正之死亡,也標志著德川家對於殘余勢力的清理完成,之後大阪冬、夏之陣只是水到渠成罷了。
為什麽說五大老利用了豐臣家內部的這場衝突呢?這和高務實多次在她面前所強調過的豐臣家平定天下的方式有關。
原先各處的強大割據勢力中,長宗我部、島津、伊達的勢力被削弱;織田、柴田、北條被消滅;這些勢力已經完全退出了牌局,而五大老的情況則各不相同。
德川家康是移封:雖然是增封,但是離開了故土和易於防守的東海道與甲斐。
這裡反倒是高務實給劉馨這個專業人士做了一番科普,告訴劉馨說當時日本的關東平原其實並不是沃野千裡的天府之國,而是分布著許多的河網和沼澤地的處女地。
然而德川家康真可謂是日本的一代人傑,其帶領屬下開發關東,把豐臣秀吉硬塞到他手裡的炸彈化腐朽為神奇,變成了數百萬石的強大實力。
再加上侵朝戰爭中,德川家並未出兵,保存了有生力量。豐臣秀吉死後,居五大老首位,紙面實力毋庸置疑是第一名。
上杉景勝也是移封:從越後前往會津,紙面實力同樣大大加強。移封前的上杉家,早已不複“越後之龍”上杉謙信當年的雄風,越中之地盡失,越後先後爆發禦館之亂和新發田叛亂,國力衰竭。
幸而景勝和直江兼續善於投機,較早投靠了豐臣秀吉,被後者作為榜樣樹立起來,用以吸引諸侯主動歸附。
所以從越後前往會津,真的是離開了爛攤子另起爐灶,而上百萬石的封地也讓他坐穩到牌局上,成為博弈者之一。
宇喜多秀家是增封:從原來的宇喜多舊領地增封了播磨部分地區。說起來,秀家在秀吉面前可謂是備受青睞,自己是秀吉養子,妻子是前田利家愛女豪姬,九歲繼承家業,在朝鮮建立軍功,是豐臣秀吉指定的五大老人選。
在豐臣政權裡,他作為子輩中僅剩的幾人,扛起了非常重的擔子。然而不幸的是,前幾年家中的動亂削弱了宇喜多的實力,而且朝鮮戰場的軍功到後來並沒有轉化成實際封地上的提高,所以到關原之戰的時候,宇喜多實際上是紙面實力最弱的一位大老。
但是宇喜多秀家本人確實堪稱青年才俊,在軍事上已經充分證明了自己的才能,而且在關原之戰中,宇喜多軍也是西軍實際參戰的軍隊中當之無愧的主力。可惜不到50萬石的封地真的很難讓他有底氣、有實力扭轉乾坤。
毛利輝元是理論增封,實則減封:豐臣家在統一日本的過程中,可謂是給毛利勢力施盡了恩惠,不但讓自己的外甥入繼小早川家,還在九州增加了大量的毛利兩川的領地。在關原之戰之前,可以說是在紙面實力上唯一能和德川家扳扳手腕的勢力,可是事情也壞在其國內令出多門上。
小早川由於隆景的原因,尤其受到秀吉的器重,已經漸漸分了出去;吉川廣家和德川走得很近,毛利秀元又主張不要摻和關原的戰事。這就最終導致毛利家在關原之戰中不是吃就是睡,還有一個臨陣跳反。
前田利長是增封:前田家一向是站隊的好手,在利家時代,就靠及時降服老友秀吉,保住了善戰和忠義的面子,也撈到了百萬石級的俸祿。
到了兒子前田利長這一代,威望和武勇自然衰退;且在關原之戰前就險些爆發加賀征伐的行動,前田家不得不讓阿松夫人前往江戶作為人質,以避免被討伐。
在五大老中的三人抱團在一起的時候,前田家很適時地選擇了兩邊下注,以主力加入東軍,以利政加入西軍,而家康也當然對五大老中稍弱一些的前田利長的加勢表示歡迎。
事實上,前田家的軍隊並未直接出現在關原戰場上,而是在北陸負責攻打越前的西軍,這也是前田家善於投機的表現。
之前就說了,豐臣家的分封體系,並不是豐臣氏作為高階的封建領主指揮下級封建領主的制度。豐臣秀吉完成的事業,更像是春秋戰國時期的稱霸,而不是實際統一。
相較於這一點,他因為軍事能力之有限、原本家格之不足以及個人性格之差異,所以不如織田信長的行動果斷和徹底。
在統一過程中,他分封了非常多的實力派外樣大名,但是自家的譜代大名反倒弱得可憐。
有一種說法是,豐臣秀吉的計劃是將朝鮮的土地分封給這些譜代家臣。可是朝鮮征伐的失敗,讓他的一眾譜代不得不大都蜷縮在九州島上。
他本人在世時,尚可以用個人威望和才乾駕馭這些和他結盟的大大名;在他本人死後,由於秀賴年幼,再加上大和大納言一支已經斷絕,本家勢力的急速衰退和譜代勢力的羸弱,勢必引起眾外樣大名爭奪領導權。
至於五大老在關原之戰前後的表現,當然也完全不同。
德川家康可謂謀略拉滿,在關原之戰中,展示出了極高的政治水準和戰略水平。德川家康其人,並不像是後世所說的陰險狡詐;相反,在戰國時代的這些佼佼者中,他算是非常仁慈和有人情味的人——是否真心且不去論,至少表現出來的是這樣。
在關原之戰之前,德川家康做的許多事情都讓人感到此人是個忠厚之人:
三河動亂,他沒有濫開殺戒;三方原為保護遠江國人眾,他率領劣勢兵力主動出擊;平定甲斐,他主動保護武田遺臣和後裔;織田信長死後,他主動保護信長遺孤,在小牧長久手之戰中與豐臣秀吉對戰而不落下風;秀吉死前,他立誓守護豐臣家千秋萬代。
所以高務實告訴劉馨,在那個時候,老烏龜的名聲是各大名中當之無愧的日本最佳。
當石田三成和武將派對立時,積極拉攏武將派;組織會津征伐,完成了大軍集結;托付鳥居元忠,展示了三河武士的人情味;在大軍東進途中,發生了大阪城拘捕人質的事件,家康又適時地召開小山評定,巧妙地利用逆反心理,告訴大家想走的都可以走,反而團結了諸將,有了共同的目標。
如果說西軍的目標是鏟除二臣賊子德川家康,拱衛豐臣天下的話,那麽東軍的目標則顯然更加簡單粗暴:砍了石田三成,還天下一個太平。
這樣來看,東軍不論正義與否,都只會比西軍更加團結;況且西軍裡真正抱著決戰態度參戰的人,真的是屈指可數。
開戰之後,家康仍舊不忘繼續施展政治攻勢,穩住了毛利軍,唆使小早川秀秋反水,直接導致東軍三倍於西軍:這還是在德川軍一支在牽製上杉軍,一支被真田軍拖延的狀態下達成的。
這就叫實力,不戰而屈人之兵。這種境界,是當時的日本沒有人能夠匹敵。
上杉景勝這邊,說實話他的表現已經不重要,因為戰略決戰的位置轉移了,而當時日本的條件是不允許長期相持戰的,所以上杉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在戰爭爆發前,上杉牽製了德川的主力部隊。可是德川家康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從他在東海道上慢悠悠地行軍,就是知道征討上杉只是個幌子,真正重要的是在上方舉兵的石田的動向。
雖然原本就沒什麽指望,但上杉家的表現也可謂是比較糟糕的。在兵力佔絕對優勢的情況下,直江兼續居然連長谷堂城都沒有打下來,真是連家門都出不去。
有的人說上杉應該主動追擊德川軍,其實這個不太現實。德川家康當時在征伐上杉這邊留下的,是他的次子結城秀康,而此人素有驍勇善戰之名。
要想實現在後方攪渾水的目標,要麽把德川家領地打通,要麽一路追上東軍大軍。但是在這些目標實現之前,伊達和最上軍早就把上杉領地打穿了。所以,上杉家真的是最大的雞肋。
毛利輝元的表現也很差,以高務實的說法,就是根本沒有展示出一個百萬石級家族家督應有的魄力和手腕。
其人對於戰後重新劃分領地抱有嚴重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只要毛利事實上不出兵,就可以避免被削藩。
事實上,對於德川家康這種老狐狸來說,西軍主帥的頭銜已經足夠大做文章了,何況毛利是全國范圍內除了豐臣家之外唯一一個在紙面上可以與德川家抗衡的勢力。
對於這樣的大勢力,不是說低頭認輸恢復和氣就可以解決問題的,必須趁此機會徹底把對手踢出牌局,德川家康對此有非常清醒和明確的認識。
毛利輝元則並沒有清楚地認識到擁戴他做西軍主帥,正是自己和德川家爭奪天下的唯一機會,反而從一開始就希圖自保,先謀退路。
他縱容家臣發號施令,帶年僅六歲的兒子上戰場後逡巡不動;將指揮權委任給毛利秀元,又對其極度不放心,安排安國寺惠瓊遙控指揮;西軍戰敗後,不敢打著正統的旗號死守大阪城,乾脆開城投降,讓將士寒心。
這些表現使得高務實直接表示,毛利輝元其人在此戰中所展示的水平之低下,實在讓他大開眼界。
宇喜多秀家的表現則可以用努力來形容。前面已經大概地說了,宇喜多秀家是作為事實上的主力加入西軍的。
在關原之戰中,宇喜多秀家也率領軍隊奮戰,但是前期的政治鬥爭,西軍已經佔了明顯的劣勢,秀家本人在西軍中的政治地位又不夠高——既不是名義上的統帥,也不是事實上的統帥。
他戰敗後因為妻子的關系撿了一條命,被流放後還能有八十多歲的高壽,也算是上天對他這種忠義耿直的人做了最後一點獎勵了吧。
前田利長……算了,他對關原合戰起到的影響無足輕重,實在無從談起。
經過高務實之前對劉馨說起的這些分析就可以看到,事實上在關原之戰中,五大老勢力裡實際在戰場上的配置是:宇喜多秀家一萬七千人對抗半個德川家康三萬人(秀忠的部隊沒有到達關原),所以這場會戰實際上有點搞笑,主角都不在,下面的鷹犬撕來撕去。
但是這也反映了這場戰爭的本質衝突就是家臣衝突,尤其是譜代之間的衝突。
而根據高務實告訴劉馨的豐臣家譜代(這裡說的譜代指在本能寺之前就追隨秀吉的家臣)的封地:
福島正則24萬石;加藤清正25萬石;淺野長政22萬石;小西行長24萬石;石田三成19.2萬石;加藤嘉明10萬石;片桐且元1萬石;蜂須賀正勝17萬石;堀尾吉晴4萬石;山內一豐6萬石;黑田孝高12萬石;藤堂高虎(追隨豐臣秀長)7萬石。
在這裡面,福島正則、加藤清正和秀吉是表親,淺野長政是秀吉的連襟。在豐臣一門凋零的情況下,此三者的封地加起來還不到德川家康的四分之一;
堀尾吉晴、蜂須賀正勝在美濃攻略時期就加入秀吉麾下,但最終的俸祿可以說是少得可憐。而像黑田孝高,藤堂高虎這樣的強悍諸侯,在秀吉分封時又因忌憚其實力,讓老臣們紛紛感到寒心。
豐臣本家空有450萬石左右的封地(包括藏入地),卻無法調動軍隊,無人指揮軍隊。依照高務實的看法,在這種情況下,最優解只能是增加譜代的封地以抗衡諸外樣大名。
但奇怪的是,豐臣秀吉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反而一再防備自己的譜代大臣,把政治的權杖交給五大老聯席決定,卻又幻想有一天五大老能還政於豐臣秀賴。
因此高務實之前說秀吉後期的表現就像是老糊塗了:德川也好,上杉也好,毛利也好,大家都只是暫時屈服於你,你還真當人家實心效忠了?
如果毛利家果斷加入關原戰場,打敗了東軍,那可能後世的歷史書上就是毛利幕府了。
歸根結底,豐臣秀吉留下的就是一個死局:親戚們死的死,自殺的自殺,年幼的年幼;征伐朝鮮失敗,譜代們的封地沒能擴大;分封多個寡頭勢力,卻只能指望它們互相製衡;家中寧寧和茶茶內鬥,耗盡了自身的實力。
因此,關原之戰根本就不是豐臣和德川兩大派系爆發的衝突,而是由於秀吉的譜代們之間累積的矛盾,被實力派外樣大名利用,最終達到爭權奪利目的的一場戰爭。
德川家康抓住了豐臣本家主少國疑、無法動員大量軍隊的特點,將矛頭指向“作亂”的石田三成一人,有效地團結了豐臣家內部的勢力,完成了其清洗實力派的目的,為下一步統一日本埋下了伏筆。
對於關原之戰的這些認識,使得高務實當時對劉馨所說的結論就是:當東西兩軍形成並正式爆發戰爭的那一刻到來,豐臣家實際上已經輸了。
劉馨當時反問了一句:“所以你認為,如果沒有外力干涉,豐臣家是必死無疑?”
高務實沒有直接回答是否必死無疑,但他答道:“對於豐臣家來說,當時最佳的策略不是加入東軍或者西軍,而是在秀賴成年之前,極盡全力阻止任何可能改變勢力均衡的戰爭。
因為秀吉當年能夠成為‘天下人’,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這一手,他死前弄出來的什麽五大老五奉行,本質上也是希望繼續玩平衡。
可惜,以他死後的大阪決策層之智商來看,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甚至他們很可能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至少那對孤兒寡母意識不到。”
劉馨現在覺得,高務實之所以最終選擇“幫”孤兒寡母一把,可能有不少原因就在於他們的政治水平太差,甚至連危險在哪都不知道,這種人最好忽悠。
不過以劉馨對高務實的了解來看,高務實肯定還要重點考慮戰後的布局,而這也會反過來影響他決定幫誰、怎麽幫、幫到何種程度、在什麽時機出手相幫等等。於是她把這些問題提了出來。
高務實笑了笑,道:“幫誰已經決定了:豐臣秀賴的旗幟最好用,畢竟所有人都表示過向他效忠。而且,也只有大阪城提出邀請,我才有出手的名義。
畢竟日本是大明的‘不征之國’,我現在也不能確定最後能否說服朝廷發兵平定日本本土,所以先得考慮找個名目。
我想,應豐臣之邀,武裝調停東西軍之爭,這個名義看來就挺不錯。”
可惜高務實的話才剛開了個頭,高陌居然敲門回來了,而且面色十分嚴肅,稟告道:“老爺,日本出了些變故。”
高務實看來有些意外,但並沒怎麽放在心上,一邊細嚼慢咽地繼續吃東西,一邊淡淡地問道:“什麽變故?”
“龍澤實陽發來的緊急消息:島津氏宣布改易血系之後,大阪城內暗流洶湧,甚至很多人已經把話擺在台面上,請求豐臣秀吉再次九州征伐,討伐並撤銷島津氏的統治權。”
此言一出,高務實停箸不語,劉馨面色錯愕,孟古哲哲自然無動於衷。唯一反應比較快的居然是黃芷汀。
她目光一凝,看了高務實一眼,見他似乎在想什麽問題,便主動朝高陌問道:“島津氏就是老爺扶植的那一家嗎?”
高陌微微躬身道:“是的,夫人。”
“哼!”黃芷汀的決斷看起來居然最快,語氣一下子冷了下來,森然道:“既是我京華扶植的對象,誰要動他,就是在京華太歲頭上動土。怎麽,北洋艦隊主力出征在外,便不敢在日本大聲說話了?”
她轉頭對高務實道:“老爺,此事事關重大,京華能不能保住島津,必是眼下全日本側目之事,望老爺速做決斷。”
高務實知道她對日本的事並不是很了解,卻不料反應如此之快,頗為欣慰地問道:“嗯……你覺得應該怎麽辦?”
黃芷汀微微抬起下巴,道:“聽說呂宋之戰已經打得差不多了,西班牙人的海軍沒剩幾條船。既然如此,那就把北洋艦隊的主力調回去,先開往鹿兒島為島津氏撐腰,如果大阪城的人還不知進退……”
她語氣一下子冷厲起來:“那就直接開進大阪灣,炮轟大阪,以示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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