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黑田長政的後撤,雙方很快撞上。黑田長政一見毛利秀元便飛快說明了先鋒作戰失利的過程,最後總結道:“……如今只能依靠秀元殿下您了。”
這頂帽子還戴得挺高,可惜毛利秀元並不打算戴穩它,而是先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樣想了想,然後道:“若是蓮花山明軍果為其主力,那麽即使我部立刻上前猛攻,恐怕也已經無濟於事。茲事體大,我認為應該等待令尊抵達再做商議。”
黑田長政吃了一驚,忙道:“可是秀元殿下,所謂兵貴神速,若是還要再等家父……”
“不等不行啊。”毛利秀元打斷道:“蓮花山方向若真是明軍主力,那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明軍早已猜到我方意圖,所以才在蓮花山布下羅網,等我們跳進陷阱。既然如此,我們難道還真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黑田長政剛剛踢過鐵板,自然也覺得“偏向虎山行”著實有些靠不住,但正所謂“子不言父過”,他又不好公開表明自己已經動搖了自己父親的作戰意志,隻好歎了口氣,默不作聲。
毛利秀元遂命令停止前進,暫時扎營等待。過了約一個時辰,日軍後續大軍逐漸抵達,宇喜多秀家與黑田如水也終於聯袂趕到,於是臨時軍議再次召開。
眾人先是聽黑田長政匯報了先鋒隊的戰況,然後便齊齊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過了一會兒,宇喜多秀家忍不住了,率先打破沉默,向毛利秀元問道:“秀元殿下有何高見?”
毛利秀元微微搖頭,道:“黑田殿下與明軍打了一場,卻不能斷定明軍究竟布置了多少兵力,只是強調對方‘或是明軍主力’。恕我直言,這點消息根本無助於我等做出正確判斷。”
宇喜多秀家點了點頭,然後明顯有些不滿地看了黑田長政一眼。黑田長政面色發赤,但也沒有強詞奪理或者乾脆隨意捏造,只是再次強調了一番明軍所部火炮、火箭數量龐大,轟得己方很難靠近,更別提有效作戰。
不過,他這一次強調之後卻遭到了質疑。小西行長道:“按照在下當初與明軍交手的經驗來看,黑田殿下提供的消息……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假使明軍各部攜帶的火器比例基本一致,那麽兩相比較之下就會得出一個十分詭異的結論:蓮花山明軍至少應該有兩萬之多。
然而,根據我等此前已經確定的消息來看,由於明軍劉綎部就有至少一萬五千人,那麽剩余在泗川方面由高務實直屬掌握的明軍最多也不應該超過此數。”
小西行長這麽一說,黑田長政倒是陡然想起一件事來,猛然睜大眼睛道:“啊,那就是說明軍得到了援軍!我想起來了,今日導致我軍最後失利的那支軍隊便是一支純粹的騎兵,依然是具裝騎兵(高式半具裝,日軍稱之為具裝),戰甲、馬鎧齊備,這些人騎術甚佳、馬戰技藝高超,絕非臨時以步軍上馬形成!”
鍋島直茂歎息道:“那就是說明軍的確得到了增援。從附近的明軍分布來看,這支援軍只能是從李如梅部抽調的,唯一的問題是高務實怎麽會想到要從李如梅部抽調這支騎兵去他麾下。”
“那還能是為什麽?”毛利秀元有些惱怒地道:“自然是高務實已經猜到了我軍的作戰計劃,提前布置了相應的防備。”
蜂須賀家政此時插話道:“不止是防備,諸君要知道這是一支騎兵,而騎兵往往是用來進攻的。那就是說,高務實不僅打算在蓮花山擋住我軍,還打算在此發動進攻,否則他何必去更遠的地方抽調李如梅部的騎兵,而不是直接命令劉綎部南下阻擊?
根據情報來看,劉綎部此前所平定的緬甸、播州都是在險山密林之中,那他如果來蓮花山防禦豈不是更加合適?”
這個分析眾將都認為有理,只是這樣的話就產生了另一個問題。長宗我部元親皺眉提出:“高務實既然猜到我軍意圖,甚至從更北邊的李如梅部調來了援兵,那麽劉綎部現在卻在何處?他總不可能還在三嘉傻等吧?”
黑田如水的偷襲之策現在已經被眾將一齊認為失敗,雖然大家礙於一些原因並未指責,但也不再主動征求他的意見。只是長宗我部元親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大夥兒都有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目光投向了黑田如水。
眾將其實都有猜測,但眼下都不太願意說起,他們認為這樣悲觀的話如果一定要有人說,那就讓黑田如水來說好了,反正他已經發生了一次致命失誤,就算再說點什麽難聽的話,也是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自己看來,黑田如水自然知道這群人不是尊敬自己,而是為了讓自己說出那個不祥的猜測。
不過他哂然一笑,根本懶得計較,淡淡地道:“既然高務實看穿了我的謀劃,劉綎所部又不曾南下蓮花山,那麽眼下自然便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去抄我軍後路了。若是不出意外,馬山、熊川、金海三地,必已為其所取。”
“八嘎!”毛利秀元咒罵了一聲,道:“如此說來,我軍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了!”
眾將聽得也都有些不知道該忿怒還是該沮喪,反倒是年輕的宇喜多秀家拍了拍手,大聲道:“諸位都是當世名將,怎能如此泄氣!即便劉綎真去包抄了我軍後路,可是他畢竟只有一萬五千人,而馬山、熊川等地不過小城,我近十萬大軍難道還不能突破其封鎖嗎?”
小西行長也反應過來,立刻表示支持道:“不錯,即便明軍火炮配備比壬辰年更高了,那也頂多讓我軍不能快速擊破劉綎所據城池,但正如宇喜多殿下所言,劉綎再強也只有一萬五千人,我軍即便拿不下他佔領的城池,難道還不能繞道而歸嗎?
諸君,打起精神來,我等只要齊心協力衝過他的攔截,回到釜山之後依舊可以組織防禦,等待太閣殿下的援軍!”
小西行長這話不是沒有道理,至少看起來應該是這樣無疑,但毛利秀元卻不陰不陽地說道:“如果我們撤了,水軍方面可沒法得知消息,到時候衝破明軍水師封鎖而抵達泗川港外的水軍怎麽辦?
我一開始就認為明軍水師即便真的被水軍佔了空子,但也不可能一直被蒙在鼓裡。當他們發現我水軍主力不在釜山港內,一定會猜到他們是去了泗川,然後主力西進,爭取將我水軍圍剿消滅。而我們呢?難道就要對水軍的存亡坐視不理嗎?”
說得太好了,日軍水軍現在面臨的情況當然正是如此。可惜的是,眾將對此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沉默——廢話,死道友不死貧道,水軍雖然也是自己人,但畢竟不是“我的人”,我們為征服朝鮮所出的只是陸軍,可不是如你們毛利家一樣,還被太閣殿下抽調了不少水軍的。
毛利秀元很快想明白了這一點,於是把目光朝長宗我部元親望去。長宗我部的地盤在四國島,曾經一度統一四國,後來挨了豐臣秀吉一頓胖揍,又把吞並的地盤吐了出來,但保留了整個土佐。
因為四國島相對孤立,即便只是為了與周邊的聯系也需要不少船隻,因此長宗我部家在水軍方面多多少少有一些家底,而在兩次征朝之戰中便也或多或少被抽調了部分力量。因為這個原因,毛利秀元顯然是希望長宗我部元親能幫自己說兩句話。
不過很可惜,毛利秀元可能不太清楚,長宗我部家出的幾條破船本來就只是做個樣子,哪怕全部損失了也不會讓元親多麽心疼,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們其實已經損失,在先前的鳴梁海戰之中就已經全部交待光了。
於是毛利秀元就只等到長宗我部元親一番讓他氣短胸悶的話:“戰爭總有犧牲,領軍將領應該對必要的犧牲保持理性,而當前我軍最大的危機正是我們自己。
諸君,如果我們這近十萬大軍損失掉,那麽別說釜山一定不能保全,整個征朝作戰也便可以看做徹底失敗。試問諸君,誰能承擔這一責任?”
眾人皆默然不語,甚至開始考慮如果真的出現這種情形,太閣殿下在國內會怎麽做?會不會以此為借口大肆懲罰各家大名,例如削減封地之類?
當然,宇喜多秀家倒沒有這種擔憂,他只是擔心出現這種情況會讓太閣殿下加重心病,到時候可別氣壞了身體。
此時,黑田如水歎了口氣,道:“看諸君的意思是不想再繼續攻擊蓮花山,更不認為進軍泗川是一條可行之路了,是麽?”
無人應聲。
黑田如水自嘲一笑,也不在意,繼續說道:“可是諸君又怎麽會覺得此時調頭回撤釜山就是好主意呢?”
眾人顯然有些不解,但仍然無人願意開口接話,最後還是黑田長政給父親解圍道:“父親,回撤釜山又為何不可?”
黑田如水歎道:“高務實連我軍在這種情況下竟然會選擇奇襲泗川都能猜到,又如何不會再多花點心思,考慮我軍可能在失去奇襲優勢的情況下回撤釜山?
如果他真是打定決心要在蓮花山或其附近將我軍徹底圍剿,那麽堵截我軍後路的那支軍隊又怎麽可能會被我軍輕易突破阻攔?”
“可是劉綎畢竟只有一萬五千人啊!”小西行長攤手道:“高務實再如何用兵如神,他也不能撒豆成兵吧?”
此時鍋島直茂想了想,忽然搖頭道:“不必撒豆成兵——李如梅部即便被抽調了部分兵力組成蓮花山援軍,但也還有足夠的兵力可以調動,誰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已經布置在了我軍後路?”
啊,是了,怎麽忘了李如梅部這支騎兵主力?他們的機動性是毋庸置疑的,只要高務實真的有所判斷、有所指令,他們的確完全有可能已經去了馬山、熊川等處。
毛利秀元臉色難看至極,悶悶地道:“前狼後虎,那就是說我等這次是真的陷入重圍、走投無路了嗎?”
“非要說走投無路,在下以為也不見得。”鍋島直茂搖頭道:“我看還有一個方向可以作為備選目標:晉州。”
鍋島直茂一提晉州,大家很快明白了過來。劉綎所部既然去堵截我軍後路了,而當面“明軍主力”又在泗川以東的蓮花山,那麽泗川以北的晉州豈不是就空虛了嗎?眼下高務實應該一門心思都是在蓮花山堵死我軍,那我們反而去攻打晉州,豈不是就能輕易取勝?
當然,取勝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樣一來就跳出了包圍圈啊!
宇喜多秀家總覺得這個想法雖然看起來不錯,但似乎仍有哪裡不太對勁,只是自己一時想不明白。他左看右看,最終還是把目光投向了黑田如水,問道:“如水大師,您覺得呢?”
黑田如水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問道:“秀家殿下,我且不論奪取晉州是否可能,隻問一句:即便奪下晉州,我軍能夠改變如今處處被動的態勢嗎?”
宇喜多秀家微微一怔,然後就明白了過來:是啊,就算奪下晉州又怎樣?南下進攻泗川?那時蓮花山的明軍主力肯定已經回援。
泗川不太可能拿下,而晉州一旦失守,已經從漢陽往南支援的麻貴主力必然不顧一切前來進攻,以解泗川可能被圍之困。
同時,我軍一旦去打晉州,馬山附近的劉綎、李如梅自然也不會閑著,必然順著大路西進晉州——這樣的話,拿下晉州其實反而讓明軍更方便包圍自己了。
明軍既有火炮優勢,又有騎兵優勢,決戰戰場如果不是在蓮花山而是在晉州這種地方,反倒是他們更好發揮。總而言之就一句話:晉州死地也!
眾將也都聽明白了黑田如水的意思,一時之間整個陣幕之中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前有狼,後有虎,南邊是大海,北邊更是自尋死路,那這下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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