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沈一貫必須走得快點,否則一旦事情曝光,到時候就算高務實想放他一馬,恐怕都不方便操作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沈一貫也想通過今天的認慫搞清楚一個疑點,那就是他派人去新鄭意圖刺殺高揀夫婦的事情,高務實到底知道不知道。
按照沈一貫的想法,如果這件事真的被高務實知道了,甚至還在手裡捏了證據,那高務實今天就不應該放過自己。反之,高務實如果肯放過,說明這件事並未被他發覺,或者即便有所懷疑,但卻未能掌握證據。
在這件事上,沈一貫終於犯了正常人都會犯的錯誤。一個正常的明朝人得知有人意圖行刺自己的父母,那肯定是要怒不可遏的,而且也有足夠的理由借此扳倒對手——畢竟是在大明朝,你把孝字擺出來,又是個受害者身份,那就連皇帝都沒法說你不對了。
但沈一貫萬萬想不到高務實不是個“正常的明朝人”,他雖然也惱沈一貫這手段過於卑劣,但卻不至於義憤填膺、怒不可遏,反而是選擇把證據留好,等到需要的時候再一並拋出。
對於高務實來說,沈一貫主要是想通過此事逼自己丁憂,而殺父殺母畢竟只是犯罪未遂,還不至於讓自己憤怒到失去理智。這更多的是一個把柄,是一個隨時可以拋出來將沈一貫置於死地的炸彈,既然如此,那就應該留在最需要的時候。
和火器時代決定戰場勝負的條件一樣,單位時間、單位范圍內的火力投射量才是關鍵,所以這種把柄不必急於一時使用。
當然,這有個前提,那就是如果沈一貫不主動作死,其實高務實本來就不願意現在弄死他。而且,從沈一貫今天的表現來看,他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
如何看出沈一貫發現了這一點?因為他今天特意暗示了高務實如今酷似霍光。
沈一貫是在賭,賭高務實並不願意現在就真的往霍光那個方向走。
而且,霍光之所以能成為後來那個可以主導廢立的超級大權臣,至少需要三個前提:第一,武帝不在了,而他是首席顧命;第二,金日磾、上官桀、田千秋、桑弘羊等同為顧命的大臣被他一一清除;第三,始終牢牢掌握軍權,同時讓太后站在自己一邊,為自己的任何行動進行政治背書。
這三個前提,如今高務實並不能達成,尤其是“武帝已死”、“太后背書”這兩點。
現在的高務實,權柄、威望都已經遠勝武帝死前的霍光,但是正如他今日自己所言,他所立下的所有功勞,大頭都必須記在皇帝本人的頭上。
那就意味著如今高務實的威望雖高,但皇帝的威望更高——他萬歷天子才是中興之主,高務實頂多只能算是中興名臣。所以,皇帝一日還在,高務實就一日不可能真做霍光。
但是,沈一貫之前的行為卻是在把皇帝往死路上推,這看起來就有點不符常理了,肯定有些原因。
什麽原因呢?
原因至少有三點:其一,大明朝的皇帝,迄今為止長壽者不多,而今上的龍體看起來也沒多好。沈一貫認為就算自己不暗中出手,皇帝也肯定活不過從來沒有曠工記錄、動不動就能領兵出征的高務實——即便他倆同歲。
其二,皇帝如果駕崩在前,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首席顧命必是高務實無疑,絕對不會有第二個人選。更可怕的是,參考高拱當年的表現,極大概率在皇上駕崩之前還會再來一次公開背書:“萬事不決,問高先生即可”,那就徹底完犢子了。
其三,如果一切按照當前的局勢正常發展,儲君之位必將落入皇嫡子手中,而高務實才是那個堅持要等皇后娘娘誕下嫡子才可以立儲的頭號功臣,那麽將來皇上一旦駕崩而李太皇太后也不在了的話,“太后支持”這一條對高務實而言簡直十拿九穩。
如此,朝中大權勢必完全操於高務實之手,“霍光”之勢頃刻大成。
當然,這裡沒說軍權問題,主要是這一條簡直不必說。
京師之兵雖然按道理說得有三支:錦衣衛、淨軍、禁衛軍。
但是,哪怕三歲小孩都知道,錦衣衛探查情報可以,站崗宿衛、出行警蹕也沒問題,但是你真要他們去打仗麽……那還是算了。
說淨軍,那就得先說這支部隊的性質。“京畿民家羨慕內官富貴,私自閹割幼男,以求收用。亦有無籍子弟,已婚而自奄者,禮部每為奏請,大率禦批之出,皆免死,編配口外衛所,名淨軍。
遇赦,則所司按故事奏送南苑種菜,遇缺,選入應役,亦有聰敏解事,躋至顯要者。”
簡單的說,如果不是有“自閹”這個前提,大致上與宋朝動不動就收納流民為廂軍類似,主要是作為維穩手段來使的,免得他們遊手好閑從而生事。而收攏了這批人之後,絕大多數人也不是真的就從軍了,而是去“南苑種菜”,只有“遇缺”才會真被選入應役。
但是,即便應役了,這支人馬本身人數也很有限,畢竟他們在京師的作用比較有限,很多時候也就是守守皇宮大內、皇子王府什麽的。
其人數最多的時候還是在嘉靖末年,那時候因為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太多,不少人自己割了子孫根跑來參加淨軍,使得淨軍最多時竟然在編兩萬左右——當然,大部分還是在“南苑種菜”。
所以,這支人馬雖然名義上是禦馬監直屬的一支核心武力,但它核心的關鍵在於身份,而不是武力真的靠得住。
現在朝廷中樞真正的核心武力其實就一支:禁衛軍。
這支強軍如今號稱天下第一軍,隨便出動一小部分南下,就嚇得號稱擁兵十萬的作亂漕軍自我瓦解,威懾力可見一斑。同時也可以說,誰掌握了禁衛軍,實際上就掌握了京師軍權。
如今皇上還在,禁衛軍的調動需要他的半枚虎符,而且皇帝本人有足夠的威望,所以無需擔心禁衛軍的忠誠問題。
倘若皇帝不在了呢?那半枚虎符就算不是高務實親自掌握,也肯定會落到王皇后——或者說王皇太后的手中,那和落在高務實手裡也沒多大區別。
更何況如果真有什麽萬一,考慮到如今的禁衛軍司令是麻貴,以高務實在軍中和麻貴心目中的威望,他高某人只要想矯詔,跑到京北大營說一句——甭管是說奉了先帝遺旨還是奉了太后懿旨,總之這七萬禁衛軍誰會跳出來質疑?
在禁衛軍的真正建立者、戰無不勝的天下第一文帥面前,誰TM敢質疑啊!高平陵之變時司馬懿啥玩意都沒有,只是拿下了司馬門,你看還有禁軍質疑他嗎?
高務實現在的底牌可比司馬懿那會兒厚實十倍不止,可以說只要今上不在,那禁衛軍的京北大營就能隨他的心意來決定到底是姓朱還是姓高!
所以沈一貫根本不考慮軍權這一塊,他知道自己當時唯一的機會就是趁皇帝還在、太子未定的窗口期,趕緊先把高務實逼得丁憂守製離開京師,然後再讓皇嫡子意外夭折、皇帝意外駕崩,最後順勢把皇長子推上大寶!
彼時皇權在手,趕緊把麻貴給換了,事情就基本算是定下來了。這個時候如果高務實還想反抗,那可就是造反啦,沈一貫不認為高務實會這麽做。可以說,沈一貫的計劃非常精妙,如果一切順利,他的確能完成驚天逆轉。
只不過,正如高務實不喜歡在作戰中把戰術搞得異常複雜的道理一樣,一個計劃如果過於複雜,那麽它在其中任何一個環節掉鏈子都會讓整個計劃失常乃至徹底作廢。
沈一貫的問題也果然出在這兒,高務實雖然沒有完全掌握他的計劃,但只是隨便在中間一兩個環節猛然出擊,他那整個計劃就如同被蟻穴掏空的大堤遇到猛然拍至的巨浪,嘩啦啦一下全垮了,垮得乾乾淨淨一點不剩。
當賭徒就要有一把輸光的覺悟,沈一貫有這樣的覺悟,但他到底不是尋常賭徒,在一陣慌亂之後,還真被他找出了“生門”:我現在已經是你最後的政治對手了,如果我也被你打垮,那這朝廷可不就是你高閣老一人說了算?
可是,這朝廷它到底不姓高啊,皇上能容忍這樣的情況出現嗎?你又真的打算要和皇上明爭這天下之權嗎?
沈一貫決定最後再賭一把,就賭高務實是一個謹慎慣了的人,是一個不會在“武帝”面前表露任何權臣心跡的人。
他賭高務實就算真要當霍光,首先也得等武帝駕崩,等武帝給他做政治背書,然後才會逐一清除其他威脅自己的顧命大臣。
他賭高務實已經勝券在握,所以不會輕易冒險,必然會選擇最為穩妥的權力獲取之路,讓一切過程都顯得行雲流水、理所當然,最終實至名歸。
沈一貫賭對了。高務實果然同意他南下泰山,甚至還指名道姓讓他再走遠一點,乾脆去南京整理南京皇宮。
這是發配嗎?可以說是,但沈一貫很滿意。
與申時行、王錫爵他們不同,沈一貫看似為心學派所做的努力,並不是真的對心學派擊敗實學派還抱有多少幻想,他只是把心學派作為自己的權力基礎,作為自己的進身之階。
對於沈一貫這樣的人來說,只要能讓他掌握大權,就算搖身一變成為實學派中之人又如何?
道統?道統能當飯吃,能當權用嗎?
心學派就算拿了道統,可如果他沈一貫不能因此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明元輔,那這道統有個屁用,和他有個屁的關系?他可是寧可犧牲兒子前途也要保住自己前途的慈父啊!
現在雖然認慫,但老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自己在內閣的位置保住了,兩年過去之後,皇上泰山封禪完成,自己作為封禪首倡,勢必被志得意滿的皇帝陛下視為大功臣,那麽就仍有機會東山再起。
而屆時,高務實作為皇上能夠封禪泰山的主要功業提供者,肯定也會被再次拔高地位,到那個時候……嘿,沒準他自己就已經走到了飛龍在天的那一步,亢龍有悔已經在前頭朝他招手了!
沈一貫目視飄然而去的高務實,明明自己已然處於“退避三舍”的境地,卻依然得意地輕哼了一聲。
不過,高務實的神情卻也很輕松。他出得沈一貫的值房,面色淡然地回到自己值房,把熊廷弼叫了過來,讓他去問幾道奏疏的司禮監回文到了沒有。
今天有幾道奏疏是高務實特別關心的,包括軍製等級改革(甲乙丙種分級制度)、遼東與江南賑災等幾個議題。
這是高務實的一貫做派,他很少因為政治鬥法而影響手頭正在處理的政務,不過熊廷弼的回答卻讓他稍稍皺眉。不是熊廷弼自己有什麽問題,而是他告訴高閣老,司禮監沒有回文。
不過,高務實的眉頭很快又釋然地松開了,因為熊廷弼說了原因:“據聞,因為王安自盡之故,司禮監目前有點混亂……皇上給了王安不錯的禮遇,司禮監恐怕要大操大辦一下了,而陳掌印無論如何也是王安的舉薦人,少不得也要忙上幾天。”
這倒也是,道理上的確如此。不過高務實還是有點不悅,因為軍製等級改革雖然等上幾天也無所謂,但是遼東和江南災情卻等不得, 他這個戶部尚書對此還是很有責任心的。
“派人通傳一聲,就說我要求見皇上。”高務實吩咐道。熊廷弼沒說多話,立刻應了下來,但是他才剛走到門口,便迎面撞見幾位司禮監的小黃門前來傳達皇帝口諭。
熊廷弼讓開路,請他們進了高務實的值房,領頭的小黃門先挺起胸脯宣道:“皇爺口諭:請高閣老至東暖閣商議要事!”然後又馬上彎下腰來朝高務實行了個禮,滿臉賠笑道:“皇爺已經等了一會兒了,高先生是否立刻移步東暖閣?”
高務實聽了立刻起身,但馬上頓了一頓,詫異道:“在東暖閣?”
小黃門連聲應是,高務實微微蹙眉。
朱翊鈞的習慣他是再清楚不過的:如果是在西暖閣宣召臣下,那多半是政務;如果是在東暖閣宣召臣下,那多半就是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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