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恬慢慢地睜開眼睛,還沒看清眼前說話的人,就被一陣陣驚呼吸引了過去。
“亂賊歷陽蘇逆攻進了雲龍門。”
“窮凶極惡的蘇峻打進宣陽門了,庾中書跑啦。”
“使持節蘇冠軍已入台城。”
“邵陵公將劍履上殿。”
歷陽、蘇峻、蘇冠軍、邵陵公這幾個詞依然能夠讓王恬在一片混沌的腦子中模模糊糊地回憶起這個時代的框架。
蘇峻,使持節、冠軍將軍、歷陽內史、邵陵公。作為東晉江北邊將重臣,蘇峻作戰的能力是有的,手握一萬歷陽精兵,對朝廷說話的底氣也更足,難免有了邊將的驕橫。
自從八王之亂之後,遠有劉淵、石勒、王彌、苟晞在中原大地相互攻伐,近有王敦擁兵自重,兵臨建康城下。造成中原淪喪的司馬家的權威早已大大削弱,控制中樞的南渡重臣對邊將有著天然的防備感。更不用提這個時代深刻的門戶之見,以及對軍士武夫如影隨形的蔑視。
時任中書令庾亮,作為七歲的皇帝陛下的大舅,可謂是將對邊將武夫的防備與蔑視展現的淋漓盡致。作為外戚輔政後,就要求封疆大吏蘇峻回建康做大司農。
大司農雖然位屬九卿,但含權量能和封疆大吏比?蘇峻雖然士族出身,但朝廷袞袞諸公,一直將其視為武夫邊將,他又何必去那朝廷受那掣肘與白眼。
蘇峻直愣愣地告訴庾亮:“讓我去殺胡討逆,去哪都行,沒二話。”
庾亮拒絕,再次要求蘇峻速來建康。
蘇峻直愣愣地告訴庾亮:“先帝拉著我的手讓我在北邊殺胡人,你憑什麽讓我回去。歷陽我也可以不待,庾中書你隨便把我扔到北邊的荒山野嶺和胡人打遊擊我都願意。”
庾亮拒絕,再次要求蘇峻速來建康。
蘇峻於是直愣愣地帶著歷陽精兵,順流而下,直驅建康。
所謂“狡兔既死,獵犬理應自烹,但當死報造謀者。”
庾亮於是帶著兄弟家眷,抱頭鼠竄,趁亂而逃。
所謂“外戚輔政,首發禍機,國破君危,鼠身苟免。”
台城也就是宮城,皇宮都被亂兵攻陷,也不怪庾亮要抱頭鼠竄。再不走命不久矣!
王恬眼前出現的亂兵應該就是蘇峻的部曲了。出車禍後穿越到五胡亂華的如此亂世,亂世人不如盛世犬,王恬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一隊帶著鐵胄,身著筩袖鎧,腰束皮帶,穿大口褲,腳蹬圓頭高靿靴的士卒發現了靠在牆上的王恬,以及剛剛叫醒王恬的侍女。
為首的士兵獰笑著看著王恬,抽出了腰間的刀,慢慢向其走來。
王恬這才發現,此時的自己正全身披甲,但此具身體先前所受的傷讓他幾乎無法動彈。再次面臨死亡的恐懼,王恬一下竟說不出話。
“庾亮那奸猾老賊先前在宣陽門內列陣聚兵,兵沒聚成,一哄而散,你可是那時候跑進宮內的?如此逃兵,該殺!”說罷滿身是血的悍卒便要揮刀。
“殺不得殺不得,阿郎是王恬,是王司徒的兒子,殺不得殺不得。”小侍女急急忙忙跑到王恬身前,大聲叫嚷著。
悍卒身形頓了頓,停下了腳步。
王司徒如今這天下誰不認識。數年前盛傳的歌謠“王與馬,共天下”中的王就是當今司徒王導所在的琅琊王氏。而王導,作為如今的琅琊王氏甚至是如今建康小朝廷的掌舵人,所謂的江左管夷吾,是蘇峻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可得罪的人。
悍卒定定地看著王恬,在如今這個世道,能全身著甲的人並不多。看著王恬的腿裙,再看看身後士兵的大口褲,結合如今身處皇宮,小侍女的話似乎有些可信度。悍卒緊了緊手中的刀。
悍卒轉過身,看著小侍女,咧嘴一笑:“他是王司徒的兒子,那你是誰家的女兒?”
說罷,悍卒便一臉猥瑣地向著小侍女走去,旁邊的士兵傳來一陣哄笑。
王恬在小侍女的背後能明顯地看到她肩膀縮了縮,不斷往後退,但依然擋在了王恬的身前。
王恬想要說話,但喉嚨乾澀,發不出一個音節。想要握刀而起,但周身的疼痛讓他直哆嗦。
王恬只能對著悍卒怒目而視。可是頭盔歪歪斜斜地帶在他的頭上,沒人注意到他的目光。
提著刀的悍卒離小侍女越來越近, 小侍女的身體抖動地愈發快,身後士卒的笑聲越來越刺耳。
悍卒已經掐住了小侍女的脖子,意圖用刀挑開小侍女的襦裙。小侍女的掙扎越來越劇烈,王恬痛苦地閉上了眼。
忽然,小侍女越過人群看到遠處立著的人影,眼睛一亮,求生的本能讓她開始張牙舞爪,一下就抓花了悍卒的眼角。
悍卒吃痛,血氣上湧,原先戲謔地在侍女襦裙上滑動的刀在脖頸上猛然用力一劃,侍女向後倒去,一股熱血便噴灑在王恬臉上。
王恬兩世為人,前世是個連恐怖片都不敢看的膽小鬼,但如今感受著滴落著的鮮血,王恬竟然沒有一絲害怕,他只有憤怒。
小侍女王恬來到這個世界遇見的第一個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沒看清她的長相,沒和她說上一句話,只看到她被殺倒地後頭上盤的發髻。
這個混亂、荒誕、血腥的時代。沒有人張開雙臂歡迎王恬的到來,五胡亂華的時代,戰亂在用他的血盆大口吃掉每一個人。
後來,王恬聽說孔坦曾經說過,“觀峻之勢,必破台城,自非戰士,不須戎服。”王恬親身經歷了台城之破,看到了戎服者多死盡。但初來乍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穿著襦裙的小侍女,就這樣隨意地被殺掉了。
王恬在出離憤怒地推使下,強忍著周身的疼痛,靠著牆直起了身子,舔了舔噴濺到嘴角的血,用盡全身力氣拿起手邊的刀指著滿身是血的悍卒,從喉嚨裡發出乾澀沙啞的聲音,說出了他來到東晉的第一句話:“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