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蒼隻覺得自己仿佛正被鬼神凝視,背上不由冒出滴滴冷汗,不斷滾落。
自己一路上藏在心底的秘密,對方卻輕描淡寫地直接說出。
實在太可怖了。
似乎看出了張蒼的不安,陳昭溫聲道:“張兄,莫非真給我推理對了?”
張蒼想要出言否認,但知道剛才的表現早就將自己出賣了。
於是他歎了口氣,應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前三十余年裡,我對鬼神、巫蠱之事從不在意。直到今日見了天明你這番表現,真覺得這世上有太多事情,用人力無法解釋,我應當心懷敬畏才對。”
顯然,陳昭卜算的這一卦,對他的世界觀造成了不小的衝擊。
從原本不信鬼神之事,變得將信將疑,心懷敬畏。
陳昭聞言,哈哈大笑,然後解釋道:“哪有什麽鬼神之術,不過是我根據自己得知的內容,從而推理出來的信息。”
“此言何意?”張蒼怔了怔,苦笑搖頭道,“我可沒有告訴過你這些內容,天明莫要誆我了。”
陳昭揉了揉下巴,接話道:“我從未告訴過張兄,從何處領兵而來,倒是要向你賠罪。”
“從關中來?”張蒼陡然一驚,下意識以為陳昭是奉令率兵,要將自己緝拿回鹹陽。
不過他剛說出這話,便知道絕不可能。
自己只是個普通禦史,沒有牽扯進權力鬥爭的漩渦中心,哪怕跑走了,也就是一條漏網的小魚仔,完全不值得興師動眾來進行抓捕。
何況陳昭要抓自己,那早就抓了,完全沒有跟自己回到陽武的必要
張蒼覺得腦中滿是漿糊,無奈道:“究竟是卜算出來的,還是用了什麽我不記得的信息推理,天明你直說就好,別賣關子了。”
陳昭開口道:“我乃是奉府君之令,從三川郡率軍離開。”
“三川郡……”張蒼眯了眯眼,露出恍然的神色。
難怪。
難怪啊。
三川郡太守是李由,師兄的長子,在師兄出事之後,肯定有人快馬加鞭,把消息傳到三川郡去,而陳昭能得知鹹陽城裡的變故,不足為奇。
至於為何能分析得出我是逃亡,而非省親。
因為在路上交流數術的時候,自己說過師從荀子,很容易就能聯想得到師兄是李斯,會遭受鹹陽變故的牽連,現在沒身陷囹圄,那必然是逃亡離開。
想清楚這些,張蒼佩服道:“天明的推理,雖非鬼神之術,但也沒有什麽區別了。能將這些信息串聯起來,並且分析出和事實相符的答案,難道和卜卦有什麽區別嗎?”
陳昭擺了擺手:“鬼神之術虛無縹緲,不知道是否準確,但我的推理卻能時常用上,能夠進行驗證,大概這就是它們的區別吧。”
兩人相視一笑。
張蒼道:“天明,你今日說出這些話來,大概不止是想證明自己的推理能力吧?”
畢竟按照原先的發展路徑,兩人明日便要分別,這段萍水相逢的情誼,或許日後會分外懷念,但天下偌大,想要再度見面,難之又難。
因此對於陳昭的真正目的,他隱約有所猜測,但想聽對方親口確認。
陳昭深吸一口氣,鄭重道:“天下太平了沒有幾年,又開始漸漸紛亂起來,世人又將拿上刀劍,互相攻伐,像張兄這樣的不世之材,應該治理穩定的國家,使之蒸蒸日上,而非在陽夏這樣的縣城中,埋沒了才華。”
頓了頓,他認真盯著張蒼的眼睛,許諾道:“因此,我想邀請你跟隨在我身邊。來日若能封徹侯,任丞相,必有張兄之名。”
亭內安靜刹那。
張蒼問道:“那我此番離了陽武。以後在名義上,是隨你而行,還是替李太守效力?”
陳昭直接答道:“隨我而行。”
張蒼點了點頭,不再多問:“好。那我等下就去收拾行囊。嗐,以後終於不用和鹹陽城裡的那些蟲豸一並討論數術了。”
陳昭默默在袖中攥拳。
天殺的,怎麽還要討論數術。
自己多余的可自由分配點,不會真該加在學術那欄吧。
……
離開張宅,陳昭找來陽武縣尉安排的小吏,在對方的帶領下,去到安排在城內的營盤。
他倆還沒到營盤門口,便被哨崗發現。
得到通知後,幾名百夫長出來迎接。
陳昭見狀,放下心來。
哪怕自己不在軍中,隊伍也會按照規定,老老實實地安排巡邏與哨崗,沒有松懈。
而那幾名百夫長,都是陳昭的親信,分別是黑羔、胡牛、李伯、趙仲和陳虎。
其中的陳虎是陳昭的遠房親戚,而黑羔受過他的救命之恩, 最受信任。
故而黑羔統率弓兵,陳虎掌握車兵,其余三人則是帶領步卒。
“見過陳庶長。”五人異口同聲地行禮。
陳昭笑著還禮,接著問道:“張家送來的午食,士卒們可否滿意。”
“肯定滿意。”黑羔讚道,“有魚有肉,誰不把盤子吃個精光。”
“那就行。”見張家沒有區別對待,陳昭便放下心來,然後又問道,“我看營地巡防依舊,很不錯,是誰的主意?”
他望向黑羔和陳虎,覺得是他們想到的。
不料黑羔指向邊上的胡牛道:“我們吃飽了之後,都忘了這茬,是阿牛提醒我們要記得的。”
見陳昭目光投向自己,胡牛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傻笑一聲。
“乾得不錯。”陳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激勵,同時在心底把這件事默默記下。
胡牛平日表現得略顯木訥,沒想到是粗中有細。
行軍打仗,除了天馬行空的戰術完,也不能忽視了治軍的嚴謹。
甚至可以說,後面那項是前者的基礎。
走入營地,有歌聲從南側傳來,於是陳昭好奇湊近,仔細地側耳聆聽。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
陳昭原地駐足,聽完了整首民歌。
秦風中少有的婉轉歌謠,由這些粗獷的士卒唱出,回蕩在夜空之上,久久未息。
哪怕生在亂世,大部分人的心中仍會留存著一片淨土,就像風霜下的蒹葭,搖曳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