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繼續西進北上,從天然石拱下鑽過,在亞速海北部的峽灣掀起波光粼粼。
自由自在的風淘氣地上竄下跳,最終扶搖而上,最終在瓦爾代高地化作一口熱氣,一條小溪便被創造了出來。
風帶上小溪的消息,風的幸福,匯入了第聶伯河。
隨著風逐漸向南,它感到了一絲不歡快。
空中籠罩著高樓般厚的烏雲,它並不是剛果那種翻騰的烏雲,而是死氣沉沉的、仿佛巋然不動的巨石。遠看不察覺,直到混入水中的風嗅到了一絲酸澀的味道,這味道隨即加重,愈來愈重。一座座、上萬座工廠正鋪天蓋地地襲來。它們上面排放濃煙,下面排放汙水。風探出已經被束縛住一半的頭,工廠的鍋爐裡似乎燃燒著地底下挖出來的煤炭,可它一晃神,清醒過來,無數活生生的活人正在鍋爐裡。有的痛哭著不停捶打鍋爐壁;有的母子相依,母親刀片似薄的嘴唇自然銜不來比刀片更薄的孩子,只能在安慰之余在內心浮現一些悲楚的歎息;有的人皮包著骨頭,就像被遺棄在屋子一角的柴火,已經放棄了掙扎,在一個角落裡,任由皮肉在火堆中劈裡啪啦作響——他們正作為燃料供養這個工廠、這無數個工廠,直到被一次更猛烈的大火吞噬。
風很害怕,它想逃離。
然而,它的手腳已經被第聶伯河汙染的水捆綁在了一塊,隻好隨波逐流,在工廠的廢煙間劃過,不甘地嗚嗚作響。
繼續隨著第聶伯河往下,一座充滿行屍走肉的城市被展現在涉世未深的風面前。
——貝洛伯格。
貝洛伯格一定是特例!不可能全世界都如此黑暗!
風暗自發誓。
它決心前往新世界,大洋彼岸的新世界。
其他的小溪們嘲笑道。
“新世界有什麽好的?新世界差得要命!我們這邊多好?!!”
老成的第聶伯河按住小溪們,道。
“風,你確實不該去新世界......”
“不行,我心意已決,我要解開渾身汙垢的束縛,去新世界追求自由了!”
“其實......全世界都很差,不止貝洛伯格,去了也沒用。”
“你說什麽!!!你說貝洛伯格差......”
第聶伯河在再次按住那群小溪們,訓斥道。
“你們叫什麽叫?明明全世界都是垃圾!新世界是!這裡也是!”
小溪們閉嘴了。
“我並不那麽認為啊!這世界,一定有一方淨土!”
“不一定。”
“啊?”
“或者說,整個帝國、整個世界都如此,沒什麽不一樣的呢?”
“我不信!”
風倔強地說。
“飛龍削亢翱天外,何聞草芥螻蟻親?”
第聶伯河笑著留下了這段話。
風終於進入了黑海,幾經周折,穿過地中海,跨越大西洋,終於到達了新世界。
很顯然,它把第聶伯河的話當成了耳邊風
“可是......”
“第聶伯河沒說錯......這個世界都是肮髒的......”
大洋彼岸,所謂的“一方淨土”,一樣建滿了血肉的工廠。
風失魂落魄地回到第聶伯河。
它喪失了最初的形狀,就這麽永遠地在汙穢中沉淪著,直到......無人再能認出它來。
第二年,又有自由自在的風吹拂過瓦爾代高地......
“好咯!故事講完了,這個故事怎麽樣?還不賴吧?”
老永子故作玄秘,神經兮兮地合上故事書,因為他已經講完了《風的故事》
“你個瘋子!離俺孩子遠些!快滾開!別炫耀你海對岸學的幾本破書!”
圍著老永子的孩子們大多被葛太太嚇跑,因為他們都要回去找他們的母親了。
老永子打趣道。
“葛太太!這可還是灑家學的!不是‘竊’的啦?”
“滾!天天‘灑家’來‘灑家’去的,俺個粗人都嫌你!”
“好咧!”
老永子不知好歹地歪頭客氣一笑,卻等葛太太轉身離開後,隻得無奈歎氣,準備離開。
“永叔!”
分不清男女的童聲從老永子身後傳來,清脆的聲響空靈得令人沉醉,它似乎洗淨了世上的所有肮髒,就像教堂裡鑲嵌著寶石的銀杯裡的聖水......
不!它沒有被銀杯所約束,這個比喻不恰當。
“真像一陣自由的風......”
老永子暗自想到此,不禁失了神,在土籬笆圍成的院子裡,搭配著小雞與黃狗的叫喚聲,癡癡地抬頭望向無邊無際的天空。
“永叔!”
童聲再次傳來,從老永子的大腿根處傳來。老永子同時也感受到了衣角的一角被拉住的感覺,有人在拽著他。
老永子低頭看去,是一個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小女孩癡傻地杵在自己身後。深深淺淺的汙漬有的灰有的黃,有的粉塵狀有的濃稠狀,從頭到臉再到破布縫製而如今又破了幾個去年打上的補丁的小衣裳,興許能找到光潔的位置與其他部分所對比,但是這幼稚的笑總歸和臉上、膝蓋上的淤青與化的膿合於一體還是令人心生不知何處何時出現而愈來愈嚴重的絞痛。
“你怎莫不讓那個葛姐嚇跑回去找自己娘?”
老永子笑著蹲下,一條大黃狗從他的胯下鑽過,猛地撲上了一隻雞。
“永叔,俺......俺娘沒了!”
“怎這回事兒?你叫啥個名兒?”
“俺是布倫登·沃森。”
“小男孩?”
“俺是女的。”
“啊?那幹啥用個男名?”
“俺不曉得......”
布倫登說著說著就哭出來了。
“俺娘沒了!俺娘沒了!俺娘要俺找你永叔!俺娘要俺找你永......”
說著說著,哭腔就從喉嚨下湧上來了,隨後就像眼睛融化了一般,淚與鼻涕齊下。在縮回兩三次鼻涕後,終於頭揚天,放聲大哭。
老永子手中生著數隻老繭,它們放出菌絲般的裂隙,互相交叉縱橫。
老永子掏出了一顆糖果,包裝很簡單的糖果,薄薄的半透明乳白色糖紙裡盛著一塊潔白的粗糙小方塊。
“我請你沒關系的。”
她把糖一口氣吸入口中,不敢咀嚼不敢吞咽,只是舌頭將其包裹。
布倫登撲進老永子懷裡,死死地摟住老永子的肩膀。
“唉!我想跟你講一些東西,可能你這個年紀不太懂。”
“你也許現在也不會聽。”
“世界伊始,那時的物質運動混亂,偶然間組成了生物。”
“然而......”
“河流衝刷岩石,牢固者留存,不牢者分崩離析。”
“時間衝刷生命,求生者留存,絕望者分崩離析。”
“最終,只有有求生欲的生命活了下來。”
“所以,人,還有天地萬物,一切生靈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沒有帶著任何使命。”
“我們只是正好是有求生欲的那些生命罷了......”
“但是,怎麽就能保證活著就比死了舒適呢?”
“因為活著才有痛苦存在,所以......”
“不必多說了。”
“眾生皆苦,卻都有求生的**,而無法解脫。”
“我希望,你能夠在未來尚未得到解脫的日子裡盡量要讓自己開心些。”
“眾生皆苦,渡一渡自己吧......”
“畢竟,生命也就只是一個體驗的過程......沒有任何別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