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閑談,何必如此?伯單你啊,還是這般無趣,”季歷搖了搖頭,又對世子昌強調道,“但我之前那一語,可不是閑談。你伯父、仲父雖然別封虞國,卻依然是我周族大宗之人,宗廟必有其祀。”
“諾。”世子昌應允道。
提到長兄泰伯,季歷每每為之痛心。他其實很想立即為長兄立好木主,置於先君之側,一同享受族人的祭祀。
但泰伯之亡涉及到河渭舊事,一旦公開出去,很可能會影響到族人對大邑商的觀感,影響到邦中的思潮,繼而影響到周邦與大邑商的關系。
別的且不說,正在大邑商出使的伯籍,能夠像他和虞君仲雍一樣,為了兩族的邦交而放下這件事情嗎?如果知道商人先王是殺害他先大父、先父的仇人,還能夠若無其事的在王邑履行邦使之責嗎?
情形如此,長兄泰伯的木主,只能繼續在虞國地下室中委屈一陣,等待合適的契機……
季歷繼續在房間裡踱著步,看了主案、賓座、籍架、簡台,隻覺得處處都十分妥帖,不時滿意的點著頭。
如此直到牆角處的琴案前,他才停住腳步,笑著對身後隨侍的世子昌道:“伯昌有一陣沒有撫琴了啊!這嶽山、冠角之上,居然都積了浮塵。”
伯單父也覺恍然:“最近確實未聞世子琴聲。”
“前時母親身故,邦事族事繁雜了些,也欠缺一點心情,”世子昌解釋道,“好在君父回返,昌也終於能卸下邦事重任了。”
“這邦事族事,終究還是要你擔起。伯單、仲榮皆為邦中族中之英才,仲寧、叔襄也各擅其長,不妨讓他們多為你分擔一些。還有子豐,”季歷忽然露出笑意,“子豐有此際遇,殊為可喜,假以時日,必能為你之臂助。我聽說,最近他一直跟著叔襄在太史寮,連宗宮都難得出一次?這可不妥,辟雍還是要去的,射、禦之道不可棄下。”
“非為放棄,原是讓子豐籍此休養一陣,”世子昌笑道,“父親既有此言,等子豐完成了彖文范例,即可著他返回辟雍。”
“可,”季歷點了點頭,又指著琴案道,“如今諸事小遂,我也頗懷念你的琴聲,且為我與伯單一奏。”
“自當從命,”世子昌應道,“父親請上座,從父也請入座。”
季歷、伯單父各自坐好,世子昌也托著琴坐到伯單父對面,簡單擦拭了下琴身,試音調弦完畢,開始演奏起來。
世子昌的琴藝十分出色,宗宮之內可為一絕。逢他撫琴之時,諸人經過宗廟附近,除非身負急務,一般都會駐足聆聽片刻。即便是正間的邦君季歷,偶爾遇到了疑難事務,這邊的琴身適時響起,也往往能讓他神情一清。
然而這一次,他的琴聲雖然依舊悅耳,卻總有那麽一絲不協調。
如若是旁人撫琴,季歷會認為是技藝不夠,或者有所生疏,但在世子昌身上,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等到一曲奏罷,他立刻問道:“伯昌可有心事?”
“不敢有瞞君父,昌確實有所擔憂,”世子昌歎了口氣,“聽司徒說,前時討伐翳徒之戎,君父聚得萬人之軍,已引起大邑商之注目?”
“此事有之,”季歷頷首道,“故而我令仲寧回軍,放棄了擊破另一翳徒戎部的戰機,一則向大邑示之以不能,二則為我周師留下用武之地。你與大邑商聯姻結好之事,也因而成了邦中急務。”
“既如此,則我邦三師之設,是否過於急迫了?”世子昌道,“昌曾聽夫子說過,大邑商先世之時,也隻設有三師,直到先王武帝乙年間,才增加到了六師。”
“我周邦之師,如何能夠和大邑商之師相比?”季歷笑道,“周師僅有千人,每有征伐,尚需就地登眾,方可成一旅之軍。這一點,與其他邦國並無二致,無非人數多了一點。而大邑商之師,每師一旅二旃,每旅三大行,皆為常備……我周師如何能比呢?”
“誠如邦君之言。”側座的太史伯單父點頭應和。增設一師,他也是持支持態度的:“大邑商之師,軍力之盛遠過諸邦。若非如此,以大邑之強,王畿之廣,武帝乙增設三師,何至於邑中人聲鼎沸,畿內怨言如潮?”
事實上,大邑商早先出軍征伐,也是采用“登眾”之法,一則減少自身的輜重負擔,二來也能減少直系武力的傷亡。
不僅有“登眾”,更早些時候還有“共眾”。如果說登眾是擇壯丁, 那共眾就是拉人頭。以周邦京邑為例,國人登眾可得萬余之軍;而共眾的話,國人基本都受過小樂列陣之訓,可老幼齊出,再由野人擇其青壯,奴隸擇其忠順,四萬之眾都不是問題。
但是這種登眾、共眾而來的軍隊,戰鬥力和戰鬥意志肯定不會太高,一旦戰事不順,很容易潰散崩盤。
正因如此,大邑商在康帝丁時,開始設置常備師,起初只有中軍旅的三大行合計三千人,後來又增加了左右兩旃,全師多則有九千之眾。
“既已注目,隻恐大邑商的有心之人,不會去分辨這其中的區別。”世子昌歎道。
“伯昌無須多慮,”季歷擺了擺手,“我周邦為大邑商平定西土,歷年不歇,大邑商才能專心於東夷。此等情勢,人所共知,如何會自傷臂助?……再者,三師之設,雖出仲寧之策,亦由他前後籌劃,實乃我之授意。”
世子昌能理解父親的意思,隻好點了點頭。實際上,他正是預料到這一點,擔心君父可能有所誤會,之前才不好反對這一議題。
“仲寧嫻於戎務,勇武過人,乃我大宗之虎熊也,”季歷繼續告誡道,“他雖長期隨我在外征伐,與你的相處少了些。但他對你這位長兄的傾慕和忠誠,我素來知之。若我不在,你可放心的將戎事托付於他,必不會讓你失望。”
雖然知道世子昌向來和睦兄弟,但畢竟涉及到周師的權柄。如今話題到了這裡,又有身為執政卿的太史伯單父在旁見證,季歷還是加了這麽一句囑咐,好讓他更加寬心。
“諾。”世子昌躬身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