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貪雖然聽不大清二人說得具體是什麽,但是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顯然是沒憋什麽好屁。
姬典怔怔地靜立良久,終於有了反應之後,卻是在第一時間回頭看了眼那座偌大的廟。黎貪就在他的身後,他於懵懂中驚鴻一瞥,卻瞥見姬典的眼中已經泛起了一絲晶瑩。
黎貪愣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認為姬典這樣的人是沒有淚水的,就算有也絕不會讓別人看到,然而此刻它卻如此清晰的呈現在他眼前。他還記得曾經的某一個夜裡,姬典站在屋外嫌棄他流淚的情景。而此刻一切都反過來了,現在該是到了他去嘲諷姬典的時刻。
在這幾天的夜裡,他無數次慷慨激昂地想著自己一定要找機會狠狠地羞辱姬典一番,一定要把他曾經對待自己的那些不公與蔑視全都找回來。然而真到了此刻,他猛覺自己心虛了。
他知道姬典此刻的心情必然不怎麽好,如果他再這麽一刺激,姬典很可能是要暴怒,或是要破防的。他也不是害怕那樣的場景,只是他打心底裡不希望看見別人的不開心。
在黎貪所理解的世界中,一個人的不開心往往代表著一群人都不開心。因為那些與他熟悉的,親近的人,都會試圖去了解,甚至寬慰他。而在這個過程中,一個人的不開心就會傳遞給周圍的那些人,讓他們共情。
那感覺就像是靈魂沉淪在一條不屬於自己的黑色河流中,無論如何都逃避不開它的衝刷。
黎貪也說不上來自己是慫了還是共情了,反正他此刻就是十分窩囊地放棄了對姬典的言語攻擊。他自嘲地笑了笑,這要是讓當時知道了自己的心路歷程,估計當時會恨不得把他的心挖出來丟到大祀之地的懸崖下面去。
“喂,不是說要帶我去吃東西嗎?還去不去?”他離二人並不遠,但是卻故意高喊,其意圖是向二人表明自己的注意力都在吃的身上,而沒有去關注他們的敗狗模樣。
姬典這才想起身邊還有一個人,他迅速別回臉去,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衰樣。下一刻,他又恢復成了那個面帶微笑眼眸深沉的少年:“走吧,我帶你去。”
“啊,不帶我呀?”泰頭嚷嚷起來,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立刻就被他刻畫出來。
姬典絲毫不顧及泰頭費勁給他傳遞消息的情誼,五指並攏將泰頭推開了:“每天晚上屬你吃得最多,還不夠?”
泰頭對此無話可說,隻好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很無奈,隨後便離開了二人的視野之中。
於是二人繼續向派發食物的屋舍走去。
“喂,你為什麽不帶他一起啊?”
黎貪看得出,姬典跟泰頭雖然總是拌嘴,但是實際上兩人的關系還是不錯的,所以他有些理解不了姬典為什麽不願意帶泰頭一起去吃東西。
姬典則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有熊的規定,每個屋舍裡的人想要吃到族裡發下來的食物,就必須每天上交足數的食物。他又沒有交食物,憑什麽能吃族裡的東西?”
黎貪停下腳步,他皺起眉頭注視姬典,後者卻沒有絲毫的不自在。“不是我說你們,你們這什麽破規定?我要是能自己找到獵物,我還用從你們那裡拿?”
“你不是有熊人你不懂,規定又沒有說上交的是什麽。每天交些果子,甚至米粟,也都是可以的。這都交不上的話只能說是自己的問題,那樣的懶漢憑什麽能領族裡食物?”姬典這人有個特點,當說得是有關有熊的事情時,他就會努力試圖去辯解和維護。
這點黎貪倒是也能理解,別人說他他可以當做沒聽見,但是當別人說九黎時他就得跟人掰扯掰扯了。
黎貪來勁了,馬上跟上話道:“不是,我說的是,如果我自己能夠找到食物,那我乾脆自己吃掉,為什麽還要搞這麽麻煩呢?又要上交,還要再去領,不費時間嗎?”
“你可以自己吃掉啊,不過族中的大小事務你就不用參加了,族人也不會願意與你為伴,更不要說什麽生育後人,你從此在族中孤獨終老就行了。”姬典看起來不以為意。
黎貪怔了一下,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意識到,原來上交食物並不是隻於領取食物有關,而是關系到了族群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很快他就想到了不合理的地方,於是他又辯解道:“既然如此,那為什麽你不用上交食物也能領到東西?還有泰頭,為什麽他每天晚上還能與你們一起篝火?”
說是爭辯,其實他已經大致窺見了這個系統的運轉過程,此刻他只是以這樣的方式讓姬典將一些特殊的地方講給他聽而已。
“泰頭又不是一個人,他還有他的大母。他每天晚上吃得都算是他大母的那份,怎麽了,有問題嗎?”對於前一個問題,姬典笑而不語。他微微地轉了轉頭,確認了泰頭已經走遠了,於是緩緩回答了後面的那個。
黎貪猛然回憶起泰頭曾經告訴他的話,“他的大母?哦,你說的是與單狐……”還沒說完,他忽然停下了。
“你怎麽知的?”姬典凝視著他,眼中充滿寒意。
黎貪沒有回答。只見他仰起頭,一下子楞在了原地。
其實是他一下子貫通了,搞明白了有關姬典和泰頭的問題。
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他們屬於姬水部的“特殊人員”,就像黎貪在九黎一樣。
有些規則本就是是用來限制大多數人的,但是他作為九黎族正之子,顯然是不在這個“大多數”之內。
黎貪苦笑,自己怎麽早沒想到呢?看來是他對他們期待過高了,他們有熊也不像想象中的那麽乾淨嘛。他也是剛剛才意識到,原來這樣的事不止會出現在九黎,在姬水部也是正常現象。那既然如此,在神農呢?東夷呢?
他皺著眉頭笑著,以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向姬典:“泰頭也是,乾脆去與他的大母住在一起不就行了?”
說是這麽說,但是他此刻心中所想的卻是:“如果我沒猜錯,泰頭不去與他的大母住在一起,應該是因為單狐吧?這樣說來,泰頭與他的所謂的‘半個大父’似乎也並非是一條心。那麽你呢?姬典!你之所以被趕了出來,恐怕也是因為你與單狐之間存在著不和吧……”
想著這些,黎貪又說道:“這個單狐,真是的,也不讓泰頭去住到一起。”
姬典沉默不語,默默向前走著。
見姬典沒有回應的意思,黎貪繼續說道:“還有,有什麽話不能在四族之會上說,還非得要把人留下來再說些悄悄話。”他繼續偷眼打量姬典,試圖找到姬典與單狐不和的證據。“留下眾人就算了,關鍵是他竟然不把你留下。你可是少典之子,沒有少典哪來的姬水部?而他卻把你也趕了出來,真是讓人寒心啊……”
黎貪這麽做不單單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更是探查姬水部的形勢,好方便以後以此來做出對姬水部的應對。
在九黎的經驗告訴黎貪,上層之間哪怕只是輕微的縫隙,延伸到下面便已經成為了巨大的深淵。這深淵吞噬了許多湮澤的朋友,既然如此,那是否也可以利用這深淵去吞噬那些礙眼的,不喜九黎的人呢?
“行了,姬水部的人不是你可以議論的,管好你自己吧。”姬典打斷了黎貪,製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嗯?不對呀!難道我猜錯了?姬典與單狐之間並沒有不和?”黎貪的小眼一轉,在心裡嘀咕起來,“不行,不能就這麽結束。我還得再試探試探,說不定就能找到什麽有用信息。”
黎貪於是回頭瞥了一眼那座方方正正的廟。廟裡的會還沒結束,那些人仍在為各族的利益唇槍舌戰。而在正午的陽光下,那座廟顯得沒那麽肅殺,反而是有些親和了。
還沒完……
那裡面都還沒有結束,我也不會輕易放棄。
我一定要找到這偌大無邊的地域中隱藏的那些裂隙,為我犯下的錯誤贖罪,也為九黎的發展添力。
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