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東夷人們看著手握石器的有熊戰士向他們衝過來,難免會感到恐懼。畢竟他們已經被有熊抓去過一次了,這中間受了不少驚嚇和折磨。
東夷的那個首領見勢不好,忙對族正喊道:“有熊的戰士來了,到底能不能讓我們過去,你說句話!”
族正特意繞到側面視線不受阻的地方,待看清北方來人的衣飾後,這才不緊不慢地對關說:“送我過去。”
此刻黎貪已經完全搞不明白狀況了,為什麽還沒有打起來,為什麽來了一撥還有一撥,為什麽要讓昆吾去西方引神農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他想不明白,乾脆就不想了,隻跟在大母身後看熱鬧。
東夷人見族正要過去,也自覺地為她讓開了一條路,因為此刻她是唯一能救他們的人。於是族正便在關等人的護送下,大搖大擺地從東夷人群中穿了過去。她站到了東夷人的北方,直面衝過來的有熊戰士。以關為首的幾個人緊緊護衛在她的身邊,不僅是防備著前方的有熊人,同時也防備身後的東夷人。
如果不考慮族正身後的陪襯,這已經是今晚第二次出現這樣的畫面了。第一次是昆吾一個人面對東夷的逃難者們,將他們堵在了九黎的大原上。而這一次就是族正擋在了有熊人前進的路上,將他們與東夷的人隔開了。
月亮很大,灑落著光輝。大原也很大,一眼望不到邊際。有熊的陣勢更是很大,戰士們手中的石器被打磨得十分銳利,讓人不寒而栗。
族正卻很小,一個人站在最前方,面對著數不清的東夷人。可是看她從容地站在那裡,真的讓人有種安心的感覺,仿佛她真的能夠擋住那些戰士。
黎貪躲在關的身後,看著前方數不清的戰士思緒紛亂。東夷這一批人到來時已經讓他倍感壓力了,現在北方又來了一批明顯訓練有素的戰士,更是讓他心驚膽戰。
直到此刻,他才初步對戰爭有了一個認識。他原以為戰爭就像是他與黎巨的遊戲,雖然偶爾也會急赤白臉,但是總歸是能夠掌控的。可是當他看著那些身披厚重獸皮的有熊戰士們緊緊握著石器一步一步走來,當他感到他們每邁出一步就會讓地面震動一下,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懼。那不是對於未知的恐懼,而是最本源的,最純粹的,對死亡的恐懼。
此刻,他終於明白:在當時口中輕描淡寫的戰爭,原來不是他表演的舞台。那是此夜此間無盡晃眼的寒光凜凜,永不停息的寒風獵獵。
有熊人見有個女人擋在他們的路上,在他們首領的指示下停了下來。他們的首領看起來與當時差不多大,身上須發茂盛,全身儀容整潔,一看就讓人覺得有種氣勢壓人的威嚴感覺。
黎貪注意到在他走出隊伍的過程中,有熊隊伍中的戰士迅速地觀察起兩邊的地形。不過東西兩面都是山地,他們在確定了這些之後便又都恢復了原本的齊整。
有熊地領頭人走出隊伍,對著族正喊道:“你是誰?”他的聲音渾厚威嚴,讓人聽了不自覺地生出服從的想法。
但族正的氣場絲毫不弱於他,她以同樣威嚴的聲音回道:“我是九黎族正!”
那人聽族正這麽說,便回道:“我是有熊姬水部的夏官,我叫牧。”
黎貪沒聽懂他的自我介紹,有熊他知道,但是什麽又是姬水又是夏官什麽的他都沒有聽過,他唯一能夠理解的就是這個有熊人叫做牧。
族正從容地回應道:“既然是有熊人,來我九黎做什麽?”
牧伸手指了指族正身後的東夷人,道:“那些人是我族費力抓回來的東夷人,今晚出了些差錯讓他們跑出來了,我們是來把他們抓回去的。”
族正絲毫不讓,馬上回應道:“這裡是我九黎的土地,你帶人到我們九黎的土地上,來這裡抓什麽東夷人,你就不怕回不去?”
牧笑了,笑得十分得意:“我們?回不去?就你們這幾個人?我今日心情好,不願與你們計較,你如果繼續阻攔,我們也不介意多抓些人回去。”
族正自知戰力差距很大,但是卻沒有退讓,而是反駁道:“再怎麽說,這也是我們九黎的土地,就算我們人少,只要我們願意,也一樣可以讓你們都留在這裡。”虛張聲勢完,她趕緊話鋒一轉,轉而問道:“我且問你,東夷人怎麽會讓你們抓了去?又怎麽會跑到了我們九黎來?”
牧謹慎地看了看兩邊的高山,他們確實不熟悉這裡的地形,對九黎的布置也不清楚。不過好在他們有的是時間,所以為了避免出現衝突,他還是耐心答道:“我們姬水部在有熊東南側,直面東夷,也與你們接壤。說起來你們還要感謝我們幫你們抵禦住了東夷,要不然就你們這樣的小族早就被吞了。”
他向東方望了望,接著說道:“上次戰爭時我們抓了這些人來,將他們囚禁在我部之中。今夜不知出了什麽亂子,竟然讓他們跑了出來。大概是因為西方與北方都是有熊領土,東方又有我們看守,所以他們才來到這裡了吧。”
聽到這裡,族正黎貪看到大母明顯僵直了一下。她深深咽了一口唾沫,沉聲問道:“既然你把你們的戰士都帶出來了,那你們族中還有人抵禦東夷嗎?”
她的話音還沒落,只聽北方忽然有人大聲叫喊起來。牧和大母顯然都愣了一下,隨後二人各自走到便於觀察的地方,向著北方觀望起來。
黎貪在族中身後,什麽都看不到,只能聽見北方喊得震天響。不過很快,一個有熊戰士從後方跑了過來,向牧匯報道:“是東夷人,人數比我們多不少,他們殺過來了!”他的聲音很大,族正等人自然都聽到了。
黎貪徹底傻了。今夜到底是怎麽個情況,又是有熊又是東夷的,都來九黎做什麽?
族正聽到有熊戰士的匯報,臉色明顯變得極差,她朗聲對牧質問道:“這東夷人,可是你們為了侵略九黎故意放過來的?”
牧沒有回答,而是對著有熊戰士們大聲喊道:“姬水部的戰士們,咱們的敵人來了!今夜咱們就殺個痛快,殺光東夷人,回去我帶你們喝酒炙肉!”
東夷的戰士們聽到他們的首領這麽說,皆大喊三遍:“殺夷人,耀姬水!”見到東夷人,他們的眼中迸發出一道道精光。寒風呼嘯,他們在大原之上擺開了架勢,等待著迎接他們的死敵。
牧以此舉證明了他並不是東夷的共謀者,而這之後他也沒閑著,主動走到了族正身邊。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你們要與我們一起殺夷人,否則一旦讓東夷過來了,從此你們再無安生之日!”
族正自然也明白這些,但她還是挖苦道:“你說這些人怎麽能從你們手中跑出來了呢?看來你們有熊人心不齊啊。”見牧臉色黑了下去,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轉頭對關說道:“把所有人都叫來,今日絕對不能讓東夷人踏過大原。你帶湮澤一起去前面看著,九黎的戰士就交給你們了。還有,把那些人都殺了吧,先給戰士們提提神。”
關回頭看了眼正殷切望向北方的東夷人,他們仍在九黎的包圍之中。關猛一眨眼,高舉起了自己的右手,將手向著滿心期待的東夷老弱們砍了下去。
黎貪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了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一個東夷女人正向著北方高喊,似乎是在呼喚東夷戰士們來接他們,可是在她的身後,一名九黎獵者高高舉起了他手中的石器。可是她並沒有感覺到身後發生的一切,始終全心全意地向北方注目。
那把石器毫不留情地砍了下去。
呼喚聲由此轉為了哀嚎。
黎貪立刻閉上了眼睛,可是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看見了那飛濺而出的妖豔的紅色。族正向後退去,手裡還牽著緊緊閉著眼睛的黎貪。她們隻後退了很短的一段距離,僅僅退到了森林邊緣而已。可是這一路上黎貪聽到了無數的哀嚎。
這是第一次,無數鮮豔的死亡綻放在他的面前。他緊閉雙眼,雙手用盡全力捂住耳朵,任憑大母拉著他的手腕走去。可是即使這樣,他還是能夠聽到那淒厲的慘叫。他以為閉上眼睛就能夠不去看那令人作嘔的場面,可是先前那個女人的樣子卻牢牢刻在了他的記憶之中,她的血也一遍遍地不斷灑在他的心上。
此地的東夷人根本沒有反抗之力,他們能做的唯有對著北方祈禱,祈禱他們的同伴能快點殺過來,能夠在他們死去之前趕到這裡。可是他們的同伴卻已經在北方與有熊的戰士廝殺了起來,絲毫沒有過來救他們的意思。漸漸的,他們不再喊叫。石刃石斧砍在他們身上,可是他們沒有任何回應。
原本哀嚎遍野,很快就只剩下了哭泣聲。無論男女,無論老少,他們隻哭泣,卻再沒有張開他們的嘴。他們已經漸漸明白了,他們本就是要死的,是有人以他們的生命換來東夷能夠突破有熊的防守。而這片九黎的領土,就是為他們選好的埋骨之地。
這片他們的埋骨之地,或許就是東夷新的領地。
他們不再哀嚎,好像也沒有那麽痛苦了。他們沉默,他們哭泣,他們以這種方式來對抗這一切。此刻他們不再祈求別人的到來,他們自己就是戰士。
他們曾經是一個小族,因為原本的土地被外族佔領,又不願做流民,就隻好去了百無禁忌的東夷。從他們去那裡的第一天起,他們就被告知,死在戰場上是戰士的使命。
此刻,雖然他們敗了,他們至少還可以證明自己不是被東夷拋棄的誘餌,而是獨立的人。他們還有選擇的權力,可以選擇帶著一個戰士的不屈的心去死。
很快,後方的東夷人已經被殺的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受了重傷還在苟延殘喘的。九黎的戰士們殺紅了眼,他們一個個怒目圓睜,眼中幻滅著無盡的刀光劍影。自九黎從神農逃出來定居於此處後,他們少有經歷這樣肆意直接的烽火狼煙。血性被壓抑得久了,他們幾乎都要忘了他們是嗜血的戰士。而現在,隨著一蓬蓬鮮血濺滿他們的臉,他們找回了曾經大力揮刀,血濺四野的快感。
族正始終在觀察著他們,她見他們的感覺到了,便以此生未有過的全部氣力,喊出了一句讓在場所有人都能夠聽見的話語:“九黎的戰士們,今日我與你們一同守在這裡。敵人想要踏上我們九黎的土地,那就讓他們從我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黎貪閉著眼睛,但是他聽見了笑聲。 不只有笑聲,還有野獸般藏於喉間的低吼。
他們瘋了,或是他瘋了,今夜瘋了,一切都瘋了!
九黎的戰士們轉頭向著北方的戰場衝了過去,但是卻發現了讓他們始料未及的一幕。他們要面對的東夷戰士竟然比九黎和有熊的人加起來還要多得多!北方已經被徹底堵住了,他們人多如海沙,齊喊一聲便是毀天滅地般的壯語。
值得慶幸的是,東西兩邊的山擋著,使大原大致呈一個喇叭形狀,這兩山之間的部分自然就是喇叭的小嘴。從前九黎人從未覺得兩山之間的部分狹窄,隻覺得放眼望去怎麽看都是寬闊無比的,可是現在這裡竟然被九黎和有熊的戰士填滿。而兩山之外則是更加無邊無際的東夷人,他們受到地形的製約不能全部進到兩山之中的范圍內,不得不在外面等待。
人聲海海,這讓什麽戰術戰法都已經失去了意義。或者說這裡的地形本身就是戰術的一部分,每當有一個人死在兩山之間,後面的人就會立刻向前補上。地上鋪滿了一層斷臂殘肢,戰士們站在同伴的屍體上繼續砍殺,想要活下去唯有死戰到底。
天上的月亮冷冷地注視著,月光沾了戾氣,將整片空間渲染成扭曲的猩紅。寒風自北方來,吹過露野的白骨,吹到陰暗的森林。黎貪聽見身後的森林傳來幽咽,可是風沒有停息,奔湧著將一切不甘的嘶吼帶向遠方。連帶著那些如夢的幻想,都被血刀劈成了灰暗的雲雨,腐蝕掉每一顆鮮活的心臟。
在這片平坦的原野之上,死亡如不盡的野草,肆意舞動,野蠻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