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這才和美娘從舟中爬出。張軻吃了一驚。青妮哭出聲來,趕緊上前抱住美娘。
李靖抱起小孤星,俯身查看韓重。韓重眼睛仍然睜著,但咽喉上的劍痕很深,鮮血染紅了衣襟。再看張閑老人,雙眼微闔,似乎還有微弱氣息。而王善可,早已氣絕。
小阿月撲到師父身上,使勁搖晃。老人掙扎著使勁睜開眼睛,微弱地說:“阿月,師父……師父這就要死了……那把琴,留給你,譜子在琴裡……若你將來能碰到你哥哥,他自會教你……”說罷強露笑容,閉上了眼睛。
“師父……師父……”阿月哭得嗓子都啞了。
謝康途歎道:“張先生真乃世間少有君子!為兌現諾言,護佑孤苦,不惜犧牲性命。阿月,你要記住,你師父是世間最講信義之人!”
此時,來護兒已包扎完傷口,再把面具取下,露出本來面目。張軻一揖道:“我等多謝來先生救命之恩。”
來護兒道:“國舅不必多禮。這無影鬼手著實厲害,故先前不敢輕動。論武功,來某遠非敵手,因此等張老先生以琴聲破了王將軍的功力,傷了鬼手的元氣,再發動機關,這才堪堪將其擊殺,而我也受了重傷。”此時他已面如金紙,冷汗直流。
謝康途道:“來先生如何得知我等會前來此處?”
來護兒道:“謝船主,其實我就在船上的二等客艙。大船起火之後,我先跳水入江,到了此處。因大船沉沒之地,南岸只有我這間草屋,料想會有人來……”
蕭美娘突然插嘴:“來將軍,恐怕你是追蹤我們而來吧?”
“來護兒參見公主!”來護兒躬身行了禮,沒有直接回復美娘,“公主萬金之軀,末將有護衛之責……”
李靖突然想到,來護兒原是跟易黃王子一路,似乎還是王子的貼身護衛,顯然是王子暗中差遣追蹤護衛蕭美娘的。
謝康途歎道:“大火毀船,數百條人命葬身江中,來將軍作何區處?”
來護兒道:“此處是陳國地界,明日自有官差前來理會。各位先行歇息,還請張國舅、謝船主和這位小兄弟幫忙,同我一道處理屍身。就葬在屋後吧。”
於是來護兒點了幾根蠟燭。謝康途找來兩把鋤具,李靖負責秉燭照明,在院後挖了三個土坑。來護兒把無影鬼手從陷坑中拖出,連王善可屍體一起埋在坑中,鏟平泥土。對張閑和韓重的安葬要費力得多,先是找了幾塊木板充作棺材,再將屍身裝入蓋好,填平後又把兩坑的泥土堆在上面,形成兩座新墳。謝康途建言,應給張、韓兩墳作個標記,以便來日祭祀。來護兒找了塊木板,刻上“琴師張閑公鍾俞之墓”幾個字,插在墳前。正要為韓重刻第二塊木板,李靖阻止道:“來將軍,這裡是陳國地界,若刻上‘大隋廬州總管府校尉韓重之墓’,恐怕會引起不便。小人以為,就連張公的碑文都不必立了。”
來護兒、謝康途、張軻聽了,都不約而同望著這位少年。張軻道:“死者為大。張先生和韓校尉為信義而死,不留個記號紀念,極為不妥。”
李靖道:“若是平時,張老先生和韓重大哥理當修墳立碑,然而大船就在附近沉沒,陳國官府必來追查,刻寫碑文無異於提供線索,官兵必然發掘。若如此,不僅不能紀念張老先生和韓大哥,反而連他們的屍骨都難以保全,他們在九泉之下也難以安魂。”
謝康途點頭道:“小兄弟所言極是,然而張老先生與韓校尉為我等而死,不能同無影鬼手和王善可兩惡人一樣。再說無墓無碑,將來也不好分辨找尋。”
李靖道:“死者已矣,何必找尋?若論感情,韓重大哥與我朝夕相處,情同兄弟。但從實情來看,不容我等表情達意。忠骨埋於何處並不要緊,活在心中才最為重要。”
來護兒擊掌讚道:“小兄弟一語解百憂!好,就依你。”
於是將木碑損毀,把兩座新墳刨平,勻開泥土,看上去地面平整,不過新土無法掩蓋。張軻又起擔憂:“若有陳國官兵來此,仍然會因新土而掘墓。”
來護兒道:“國舅放心,我已有應對之策。”
於是,謝康途讓阿月在埋葬張閑老人的地方跪下磕頭,送別師父;眾人都低首默哀。李靖則對著坡上一株老樹,將張閑老人和韓重大哥的墓穴方位默記心間。
此時已是半夜。眾人又困又餓,卻聞到了魚香。原來,在眾人忙活之時,美娘已煮好一鍋魚。眾人饑不擇食,捧起粗碗喝魚湯。小孤星和阿月畢竟年幼,由於喝得急,還嗆了幾口。
眾人這才有機會相互問候閑聊。原來,謝康途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市)經營船行,共管轄大小運輸船隻百余艘。謝康途與張閑早就相熟,在船上提供了阿月的藏身之處;而韓重亦亮明身份請船主相助。當時,謝康途接到船工來報,發現船上有便衣官軍在各處艙室放了引火之物後,立即帶著張閑、韓重、孤星、阿月從底艙搭乘小舟出逃,在江上碰到了跳水求生的張軻和青妮,一起劃船到了南岸,遠遠看見來護兒的草屋就結伴而來,未料到放火燒船的王善可和無影鬼手先行一步。眾人分析,王善可是蕭摩訶手下,應是蕭摩訶下船後留下來行使毒計的將領——大船太大人員混雜,尋不著人就乾脆放火燒船,也不管數百人死活。
事情的來龍去脈基本厘清。李靖雖有未解之處,但也來不及細想。韓重大哥戰死前,竟未能見他一面,極為遺憾。然而畢竟孤星無恙,讓他心頭稍安。
飯後,來護兒讓眾人在中間那屋的乾草上歇息。李靖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倒下就睡著了。不知何時,有人輕輕敲擊他。憑借屋外淡淡星光,李靖睜眼一看,正是來護兒。
來護兒領著李靖出了草屋,來到山坡上。夜風吹動,李靖感到一陣寒冷。來護兒蹲下身,讓他坐在地上,輕聲道:“小兄弟,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你是韓總管的人,那個童子的來路我亦清楚,獨孤皇后花費萬金取其性命,所以無影鬼手才重出江湖。”
李靖對來護兒沒有惡感,便說道:“來將軍,韓重大哥已故,你是否要將我們鎖拿送往京城?”
來護兒道:“縱使你韓重大哥沒死,我要捉拿你們也易如反掌。我在這條江上長大,兩岸一切,了如指掌。只是,我不是來捉拿你和你那小弟弟的,而是為了保護公主,你明白麽?”
李靖想起昨夜與美娘肌膚相親,來護兒本就隱匿屋中,完全知情,先前沒有現身是為了對付強敵,而今把自己找出來單獨說話,料想不是好事。
來護兒說:“小兄弟,你雖年幼,但你處置新墳方略極妥,足見你天賦異稟。然而你要明白,公主為貴,你為布衣且年紀尚小……”
李靖道:“來將軍,那易黃王子究竟是誰?前次你故意對我手下留情,又是為何?”
來護兒道:“王子就是王子。你既然知曉王子喜歡公主,就知道該如何做。至於你那小兄弟,你知我知則罷,就算對王子我也不會說出實情。”說罷伸出掌來,擊掌為信。
李靖伸出右手,碰上來護兒手掌,說道:“誠謝來將軍。”
於是二人輕步返回。屋內鼾聲和勻勻呼吸混雜在一起,直攪得李靖心緒煩亂,無法入眠。他現在除了身上的衣服,一無所有,不知明日該當如何。
次日天剛破曉,謝康途先到江邊收拾昨晚逃命時的小船,準備渡江。眾人都是倉皇逃命,都失了包裹,不用收拾即可啟程。謝康途失了大船,損失慘重,要回江州船行善後。阿月死了師父,不知該往何處。李靖帶著孤星,身無分文,寸步難行。來護兒自然護著蕭美娘、張軻、青妮三人回江陵。
來護兒等眾人出了門,提了斧頭沿屋後的柱子砍了一通,放火燒屋。細心的李靖發現,柱子雖未砍斷,但房屋著火後開始傾斜,壓向昨夜掘墳之處。那麽,就算陳國官軍追查至此,不過是一堆柴灰焦土,極難發現掘土痕跡。
於是一行人上船渡水。江面寬闊,江水茫茫,昨夜失火的大船不見蹤影,更沒有發現一具屍體。然而畢竟遭逢一場大禍,眾人都默不作聲。
小舟到了北岸,天已大亮。北岸地勢較為平坦,草木蕭疏,四處無人。來護兒道:“謝船主,咱們就此別過。”說罷將手一引,請張軻、美娘、青妮上路。李靖察覺得出,來護兒已經私下向張軻一行講明,要一路護送到江陵,看樣子是棄水登陸。
謝康途拱手作別。李靖見蕭美娘低頭走向前方,半眼沒瞧自己,不免心中悵然。直到一行四人消失在叢林深處,李靖還是沒有望見蕭美娘回頭。
謝康途直到此時才說:“小兄弟,你是跟我去江州?還是自行上路?”
李靖道:“謝船主,我身無分文,能得謝船主相助自然是求之不得。不過我帶著小弟極為不便,若船主急著辦事,我再想想辦法。”心下卻想,這船主宅心仁厚,料想會帶上他倆。
謝康途“嗯”了一聲:“那就請小兄弟自行上路,就此別過。”說罷,棄了小舟,背負古琴,拉起阿月,輕撩衣衫,走向大道。
阿月回頭看著李靖,那晶亮的眼神裡,似有不舍。
李靖心頭一片茫然,拉著小孤星的手也感覺一片冰涼。
沙灘有些潮濕,李靖還是拉著孤星坐下了,望著滔滔江水出神。孤星把小腦袋靠在他的腿上,突然開口說話:“哥哥,你在傷心?”
李靖吃了一驚。 自接觸這孩子以來,他基本沒有開口說話。不料一開口,竟然說出了三四歲孩童難以理解的“傷心”二字。
“他們……他們都不要我們了。”李靖看著他的眼睛,“所以哥哥是有些傷心。”
“我看到那位美娘姐姐,眼裡有淚。”孤星說,“她是為你傷心,你也為她傷心。”
李靖更加吃驚。孤星眨巴著眼睛,繼續說道:“船主人好,他不會不管你,可能因為那位小妹妹也很危險,才暫時離開我們。”
李靖這才認真看著孤星。他的眼神裡閃著智慧的光芒,晶亮而深邃,如同夜空的星辰。不斷遭逢的磨難,似乎對他幼小的心靈沒有絲毫損傷。他仍然平靜,冷靜,觀察細致入微。李靖雖自三歲起就開始接受各種訓練,但他認為自己在三四歲時,最多有些智力,但根本談不上智慧。而眼前的孤星,天生就具有超凡的智慧。
陡然間,李靖有了信心。他站起來,拉著孤星,一步一步向林中走去。
江邊莽林,落葉紛亂。李靖帶著孤星,穿過林間,上了大道。江北大道路面平整,可以清晰看到車轍,看來平時這條道路常有車馬奔馳。
李靖背著小孤星向西而行。
天氣由晴轉陰,午後下了大雨。路邊有個山神廟,李靖背著小孤星進了廟中,尋思找些吃的。然而破廟年久失修,香火凋落,神龕上厚厚一層灰土,蒲團已被塵泥染成灰黑色。
李靖又累又餓,放下孤星後隻覺頭暈目眩。他剛扶孤星在蒲團上坐好,外頭就傳來了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