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楊堅翻了個身,再也睡不著。雖然才四十三歲,但早年奔波軍旅落下一身傷病,頭髮也白了不少。方才做了一夢,夢見一位身披金甲的天神降落在皇宮內,拜見他說:“我將投生楊家。”說完就不見了。楊堅醒後,夢中情景仍然清晰無比。當下起身,坐在禦榻之上。身側,獨孤伽羅流著口水睡得正香。
按照典製,大凡皇帝登極,除了立皇后,還要選嬪妃。因當年楊堅與獨孤氏有“不生外子”之約,這條制度形同虛設。自歐陽氏生下袁天罡被鴆殺之後,獨孤氏真的成了“孤獨皇后”,后宮嬪妃僅她一人,每夜仍與丈夫同眠一榻。
皇后被輕微的響動驚醒,翻身坐在錦幛之中,問道:“夫君何事煩憂?”在寢宮,她仍習慣用先前的稱呼。
楊堅道:“方才做夢,見一天神下凡,稱要投生楊家。阿羅是否有身孕?”
皇后笑道:“諒兒都八歲了,為妻如何還會生子?隻不知勇兒的東宮,有無動靜?”
楊堅道:“天明命人前去問詢,也好放心。”
皇后見他鄭重其事,又問:“莫非夫君此兆有何預示?”
楊堅道:“我極少做夢。此夢清晰無比,定是天神送來的皇子皇孫,讓我大隋江山後繼有人。”
獨孤皇后心頭一驚。這話等於是說若皇室之中誰人懷了孩子,將來就是繼承大統之人。太子楊勇雖然辦事得力,但楊堅總是不太喜歡。於是拿定主意,天明派人去看東宮是否有喜。
獨孤皇后自然知道自己派人殺死歐陽氏、追殺私生子,讓楊堅心頭不快。然而為保五個親生兒子前程,斷斷不可留下禍根。此事楊堅從未提過,她自然也不便提起。雖然私下稱呼照舊,但身側的男人已是天下之主,縱使發妻也得小心為事。
次日,宦官回報,東宮太子妃嬪並無懷孕跡象。過了幾天,從晉陽傳來消息,晉王妃蕭氏有孕。楊堅核算日期,正好是托夢當晚。於是下詔,晉王仍署理並州事務,晉王妃回長安,住進新建的大興城保養。同時,舊城宮府陸續喬遷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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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美娘坐在寬大的馬車中。護衛的軍馬由右衛大將軍宇文述統領。這是楊堅的詔令。宇文述三十七歲,驍勇善戰,在協助楊堅平定內亂的戰事中屢立奇功,破格擢升為大將軍,進位上柱國,封爵褒國公,風頭一時無兩。
宇文述善於揣測上意。朝中大臣,多半投靠太子楊勇,然而他則看好晉王。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王爺,封並州總管、左武衛大將軍,領河北道行台尚書令。朝臣們私下認為是皇帝將二皇子調離京師避免與太子爭權,然而在宇文述看來,這是聖上有意讓二皇子在北方屏障歷練。
果不其然,楊廣主政北方後,州郡主官任免頻繁,楊堅卻極為滿意。因為,楊廣將朝廷新政逐條記熟,凡不施新政者一律免官,楊堅照準。自然,有些州郡主官非因公務而是派別黨爭或私人恩怨也遭到株連。李靖之父李詮罷趙郡太守之職,即是如此。
到了黃河龍門,天色已晚,只能次日渡河。宇文述安排晉王妃住進驛館。已是四月初,黃河邊卻冷風凜冽。蕭美娘用過晚膳,進入官舍歇息,命隨行宮女雪枝把門窗關嚴。雪枝退出房間,遠遠侍立。自跟了美娘以來,雪枝極少看到美娘有笑臉,平時也無甚言語,心中對女主人既敬又怕。
蕭美娘坐在鋪著錦綢的榻上想著心事。這半年來的變化,著實讓她吃驚。楊廣待她寵愛有加,只是這位二皇子在人前人後判若兩人。當著臣民,仁愛謙和、禮數周全;獨對美娘,有時陰鬱、有時狂暴。他極為貪戀美娘的身子,有時會失態施暴,但過後又後悔不迭,連連道歉。美娘自小就沒得到過父母的關愛,一直被冷落,如今成為大隋王妃,地位尊崇,與之前相較自是天壤雲泥,難免竊喜,況且這種房中秘事如何說得出口?就算訴說,向誰訴說?父母遠在江陵,與她本就形同冰炭;獨孤皇后威嚴霸道,連皇帝都懼她三分,對楊廣又極為袒護,說了也是白說。
不過,這數月的朝夕相處,美娘對晉王的敬佩之情逐漸加深。楊廣博聞強識,文韜武略,察人斷事細致周全,遠非江陵那些皇子可比。李靖呢?這個早熟的英俊小弟,仍然不時出現在她的心中,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從內心最樸素的情感來講,她願意與李靖在一起。這位少年如同一泓清泉,尚未沾染塵垢,俠骨柔腸,懂得呵護女性,對自己的愛發自肺腑,若只是居家度日,自是上上之選,因此在星潭時的盟誓發自本心。那時的美娘,遭受父皇斥責,加上生辰“不吉”,有李靖這樣的少年英傑傾心接納,自是喜不自勝。
然而另一方面,嫁給楊廣並非單方強迫,她也是樂得其成。她希望嫁一個對她好的男人,但更想嫁一個能讓她有安全感的夫君。多年的淒苦生活,她已備嘗艱辛;父母親人越是輕視她,她越想讓所有人都尊敬她。生活已讓她明白一個道理——只有自身強大,才能免受欺凌!
於是她欣然接受了楊廣,因為只有楊廣才能給她徹底的安全感。自跟隨楊廣到晉陽後,她沒有再從噩夢中驚醒。這個比她小兩歲的親王,喜怒不形於色,克勤克儉,禮賢下士,孝敬父母,親善文武,在五個皇子中最不顯眼——因為他從來不爭。
太子楊勇則是經常表現出儲君的姿態,生活侈華放縱,除太子妃元氏外,還有四位妾室:高良娣、王良媛、雲昭訓、成姬,讓追求情感純度的獨孤皇后十分不喜;秦王楊俊十三歲,英武俊秀,年紀輕輕就奢靡浮華,動輒叱咄臣下,學業也不甚用功;蜀王楊秀十一歲,膽氣豪壯,酷愛騎射,朝中武將都看好他;漢王楊諒才八歲,讀書過目成誦,楊堅特別寵愛這個么兒,幾乎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
不過,當她得知丈夫要殺害李靖時,心中有說不出的恐懼。這事發生在一月之前的晉王府。美娘在臥房久候楊廣不歸,徑直到王府議事廳去。臥房與議事廳之間有一個花園,穿過花園即可從後門進入。平時,蕭美娘從不到議事廳,那是晉王府僚屬和並州軍政官員議事之處,縱使王妃地位尊崇,亦不宜拋頭露面。夜已深,蕭美娘獨自穿過花園進了後門。廳中只剩兩根蠟燭照明,略顯昏暗。楊廣座前肅立一人,正是來護兒。
蕭美娘對來護兒極為滿意。此人忠心耿耿,辦事得力,在護送自己回江陵的途中出了大力。最讓美娘滿意的地方,則是此人絕不多話,甚至不會多說一個字。來護兒為何跟著晉王?原先美娘並不清楚,後來才發現這位將軍是晉王派往賀若弼總管軍中任職。去年楊廣秘密南下,來護兒自是聽候差遣,此次不知何事來到晉陽。
她正想到廳中去感謝來護兒去年一路護送之情,卻聽楊廣冷森森地說道:“韓擒虎的虎須該拔一拔了!李靖那小子知道王氏船譜,又護送那小野種入蜀,必須除掉!”
來護兒躬身道:“是。然而那李靖畢竟是韓總管的外甥,若無明確罪狀,不如暗地裡下手。”
楊廣冷聲道:“父皇以明德治天下,何必暗中下手?按新頒大隋《開皇律》,莫非找不出罪名?”
來護兒道:“自然可以找出。”
楊廣道:“罪名罪名,罪在前,名在後。李詮免官,確有怠政之罪;韓擒虎有慢軍之罪。至於李靖,依本王看,包庇欽犯、縱火傷人、斬殺官軍、裡通外國、泄露機密這些大罪,都有人證物證,與今春頒布的‘十惡’大罪總能對應。你親自去辦吧。”
來護兒單腿跪地接令。蕭美娘在廳後聽了,雙腿微微發抖,趕緊屏息退出,返回房中。
不多時,楊廣回房,見蕭美娘已經睡下,俯身在她頤上親了一下,再去沐浴。這位年輕的王爺極為講究,無論公務多忙,每晚入睡前必沐浴淨身,至少半個時辰。
待楊廣出了寢房,蕭美娘再不遲疑,迅速起身出門,對侍立門外的雪枝耳語一句,穿過遊廊到了王府門外。來護兒此時正準備上馬,回頭瞥見蕭美娘走了出來,當即停住。蕭美娘揚了揚手中書信,道:“來將軍,若回南方,還請為我捎封家書。”
來護兒當即跑了過來。蕭美娘邊遞書信,邊湊近他耳旁小聲說:“那人不能死!請來將軍自謀對策。”隨即轉為正常聲音說道:“父皇若是問起,就說我一切安好。”
來護兒不發一言,躬身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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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美娘做事,心思極為縝密。以她對來護兒的了解,固然要執行楊廣的密令,但也不能將她的指令當耳旁風。不過,就算來護兒有心相救,軍法不容情,他若放了李靖,就算楊廣不追究,斷不會再委以重任,來護兒怎會拿自己的前程冒險?最多只是拖延些時日罷了。
此事思量了一個多月,美娘竟無一策可行。此刻,她在黃河邊的驛館無法入眠,於是披衣起床,推開窗戶。冷風灌進房間,讓她的頭腦更加清醒。吹了一會兒風,她打了一個噴嚏,趕緊關窗。當她回身準備臥榻之時,赫然看見一個黑衣少年站在屋中,正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她。
蕭美娘並沒有吃驚。她見過不少高手,知道呼喊在這種情況下只會變得更糟,於是擠出一絲笑來:“莫非尊客是被風吹進來的?”
那少年道:“是我把風吹進來的。”
“我認識一個人,也能把風吹進屋裡。”蕭美娘覺得這少年挺有意思,“他叫無影鬼手。”
“聽說過。”少年仍然冷冷地盯住她的眼睛,“你現在只要喊出聲,宇文述就會趕來。”
“我猜,如此魯莽並無用處?”
“的確毫無用處。”
“宇文述身經百戰,算得上大隋名將,武功之高罕逢敵手。”
“十招之內足以取其性命。”
蕭美娘不說話了。她知道,這位少年絕不會說假話。宇文述奉皇命護送晉王妃,戒備自是森嚴。這少年如同鬼魅,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房中,若想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少年見她不說話,輕哼一聲:“門外宮女已經‘睡著’。王妃是聰明人,難道不想知曉本人來意?”
蕭美娘道:“我想你不是來殺我的,因為我沒有仇人。”
“目前沒有。”少年道,“但若是不答應我的條件,就會有。”
“說出你的條件。”蕭美娘回視他的眼睛。那眼睛裡沒有溫度。
“就是請王妃吹吹風。”少年一本正經,“吹吹枕頭風。”
蕭美娘沒聽明白。
少年道:“晉王主政北地,更換州郡主官頻繁,但漁陽郡太守絕不能換。”
蕭美娘蹙眉道:“尊駕應當知曉,我並無此特權。就算稟明晉王,他也不會聽婦人之言。”
少年不理會她的回復,繼續說道:“漁陽太守衛英忠,勤政愛民,無論前朝還是當今,境內百姓擁戴,還請王妃設法勸說晉王,讓衛太守留任。”
美娘一時想不出辦法,但她突然想到,既然這少年武功神出鬼沒,定能救出李靖!當下道:“此事若能辦成,你當如何謝我?”
少年道:“願為王妃做一件事相報。”
美娘道:“我有一個小兄弟,不日將被捉拿斬首……”話還沒說完,那少年插嘴道:“王妃不用說是誰,我已知曉。此事易辦,只是需要隨來護兒南下。只要王妃答允我的要求,我必舍身相救。”
蕭美娘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即便是對衛英忠之事毫無把握。
那少年一掌擊出,燭火覆滅。他的身影也隨著燭火熄滅,消失在黑夜之中。
門外響起了宇文述的聲音:“臣宇文述夜察。敢問王妃是否安寢?”
“一切安好,多謝大將軍。”蕭美娘和衣下臥,“早些歇息,明日盡早啟程吧。”
宇文述走後,蕭美娘覺得腦瓜裡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辦法:給楊廣寫封信,稱去年僧璨神僧為她治病時,言明漁陽太守衛英忠是位大善人,曾救過僧璨,要美娘將來報答衛太守。楊廣在劉村渡口見過僧璨,美娘的病的確是神僧治愈,且美娘在有了身孕後曾向楊廣講過當時僧璨預言——她將為國後。楊廣當時面色一沉,讓她莫要亂說,但明顯興奮得手指發顫。有此“因緣”,楊廣就算不關照衛太守,亦不會為難於他。那神秘少年既然答應救出李靖,加之有來護兒配合,勝算較大。於是安然入寢。
至於為何要救李靖,美娘無法說清。她只知道,李靖曾給過她最真的情、最濃的愛,雖如曇花一現,但足以溫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