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孫思邈在間不容發之際,彈出一粒石子,救了老虎一命。李靖內心一震,天下有此神技者,恐怕不過三兩人而已。
孫思邈聲音響起:“長孫將軍不愧為天下第一消息靈通之士。既到寒舍,還請下樹敘話。”
李靖這才看清,樹上那人,正是長孫晟;樹下老虎,卻是先前孫思邈救治的“斑貓”。
長孫晟哈哈大笑:“孫先生真乃世外高人。在此仙境隱居,也不忘養虎為樂。”
孫思邈走上前去,摸摸虎頭,溫言道:“長孫將軍是我故人,你當好生迎候。”斑貓張嘴,把頭靠在孫思邈腿邊蹭了蹭,臥在樹下不動。
長孫晟這才從樹上躍下,拔了鐵箭入鞘,跪地行禮:“長孫晟拜見恩公。”
孫思邈扶起,微笑道:“將軍莫要再稱恩公。治病救人,醫者本分而已。這母虎名‘斑貓’,是我在山下救得,三郎起的名。三郎,去提些清水來。我們無茶招待貴客,總得煮些吃的。”
李靖趕緊見禮,心中惴惴,生怕長孫晟提起尋找秘典之事。然而長孫晟只是向他點頭示意,接著又向孫先生跪下:“在下尋訪三月,才得見先生。情勢十萬火急,還請先生答允在下,為天下蒼生謀福!”
孫思邈再次扶起:“將軍這是哪裡話?若是孫某力所能及,定當從命。”
長孫晟道:“三郎不必辛勞。在下聖命在身,見到孫先生後須立即啟程。恩公,主上罹患怪病,每到午後,頭痛發作,性情狂暴,無法安眠,常命殿內監取一長鞭,須痛擊左右之人,才可稍微緩解,太醫署束手無策,已被斬殺太醫數人……聖上命在下尋訪孫先生,若不能請先生入宮治病,在下有被誅三族之危……”
話未說完,孫思邈道:“將軍莫急,孫某從命就是。當今聖上身系萬民之福,孫某本是大隋臣民,定當全力為聖上診病。只是我剛鋪開醫卷準備作書,且容我收拾一下,就隨先生入京面聖。”
長孫晟大喜,臘黃的臉上有了笑意,站在屋外靜候。孫思邈若無其事,將醫典和手錄書簡收拾停當,放在箱中。李靖收了飯食,心中惶惑:孫先生去給皇帝看病,自己又將何往?長孫晟問起秘典之事如何應對?正猶疑間,耳旁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三郎隨我入宮,可望赦免。”
孫思邈隻穿一身青袍,讓李靖提了藥箱,關上房門。出門對長孫晟道:“還有一事煩勞將軍——草舍之物,一錢不值,唯有兩箱醫典,我將其視作性命。請將軍安排一二兵士,守候在此,以護周全。”
長孫晟道:“在下當遵照執行。不過,先生隱居之處有山君守候,恐怕兵士也是多余。”
孫思邈一愕,隨即笑道:“將軍所言極是。”
於是喚了一聲“斑貓”,那母虎起身迎來,跑到孫思邈身側,挨挨擦擦。孫思邈輕撫虎頭,小聲低語。斑貓喉頭咕咕有聲,似在回應。孫思邈低語完,斑貓走到草堂前臥下,閉目養神。
於是三人下山。
一路上,長孫晟知悉李靖隱匿情由後,說道:“三郎劫後余生,必有天助。若非我奉聖命尋得孫先生,還以為你命喪巫山。先前,我曾獲密報,言及信州地動,巫山已無人生還。如今有孫先生在,或可在聖上那裡求情。只是韓將軍和令尊令堂,當時得訊後傷心欲絕。”
李靖心頭髮緊。但想著此次或許會被赦免,歸家有望,心頭好受了些。
太白山離皇城不到三百裡,長孫晟在山下備了快馬。黃昏時分,三人到了長安,進入大興城。長孫晟通報監門將軍,並將李靖的孤星劍和隨身兵刃、弓箭交出,靜候內廷傳詔。不多時,殿內監傳詔:請孫先生即刻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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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第一次進入皇城,被大興城雄偉氣象所震撼。高牆森森,青磚鋪地,紅牆灰瓦,戒備森嚴。三人先從朱雀門進入,再進入內城的承天門,又繞過大興殿,到了虞化門。
只見一位身著蟒袍的青年負手而立。長孫晟急忙行禮:“參見太子殿下。”李靖才知道這青年人正是當今東宮之主楊勇。
楊勇身材瘦高,玉樹臨風,頗具親和力,除了面色有些慘白,倒也有幾分王者氣象。他伸手托住長孫晟:“季晟將軍辛苦!這位,想必就是神醫孫先生?”
孫思邈朝前一步,欲要行禮,楊勇趕緊扶住。
“臣孫思邈攜藥童子青,參見太子殿下。”孫思邈順便將李靖帶上,李靖自是跟著行了一禮。
楊勇微笑道:“父皇每日都在盼望孫先生,命我前來迎接。請!”
孫思邈便讓太子在前,與長孫晟並肩,李靖背著藥箱在後,進了虞化門,繞過宮城,進入仁壽殿。一名甲胄整齊的帶刀侍衛立在門口,大概二十來歲,高額頭,面部粗糙,虯須如戟,雙目炯炯有神。見了太子,躬身行禮:“臣千牛備身李淵,見過太子殿下。”
楊勇道:“叔德今夜當值,有勞了。”
李淵看著孫李二人,搜索二人身上是否帶有利器,連長孫晟也不例外。搜索完畢,再打開藥箱檢視。一切停當之後,在前引路,走向大殿東側。已是晚春時季,殿內卻拉滿幃布,氣流不通,沉悶異常。到了此處,李淵挎刀肅立,未敢進入。
進了東側暖閣,閣內銅燭台上的燭火不甚明亮。李靖見榻上臥著一人,身著灰色常袍,頭髮束起,沒有冠冕,身材微胖,呼吸粗重。榻旁放置了書案,案上簡牘堆積如山。
太子走近榻前下拜:“兒臣楊勇拜見父皇。孫先生已到。”
那人正是當今天子楊堅。他“嗯”了一聲,道:“勇兒扶朕起來。”
楊勇起身將他扶起。李靖看見, 楊堅上身長,下身短,額頭突出,有五個柱狀突起部位如樹根般直插入濃密的頭髮中,獅子鼻,金樽口,下頜長,黑須,虎目,面色潮紅,鬢邊有少許白發。雖面有倦色,但不怒自威。
楊堅在榻上坐了。長孫晟展衣行了大禮。孫思邈正欲見禮,楊堅擠出一絲笑來:“孫先生世外高人,不可拘禮。看座。”內侍取了一個矮榻,放在一側。孫思邈仍然帶著李靖行禮:“臣山野小民孫思邈,攜藥童覲見陛下。”細心的李靖發現,到了皇帝面前,孫先生隻提藥童,不提姓名,以免犯下欺君之罪。
楊堅努力擠出一絲笑來:“朕見到先生,病已好了一半。太醫近侍曾建言朕按古來規矩診病,弄甚幕布牽絲,禁止針石,一大堆規矩。朕已全部否決。昔年,曹操患了與朕相似的頭風病,神醫華佗建言開顱,曹操斬之,恰是疑心太重之故。孫先生窮研數理,學究天人,縱使對朕刀斧加身,朕也當學關公談笑自若。古來生死有命,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在生死面前有何異同?先生隻管放手診治,不必忌諱。勇兒在此為證:若為父不治,斷斷不可怪罪孫先生。勇兒,你去把鐵券拿來。”
楊勇應了,進入後堂,取了一塊鐵牌來。孫思邈叩謝接了,交予李靖。李靖一看,這鐵牌掌心大小,形如瓦片,其上有金字“敕免”,左側有“開皇四年”字樣,還有精雕篆刻印信“普六茹堅”。
原來,這是楊堅的另一姓名。普六茹是鮮卑姓氏,為北周皇帝賜姓,當年是莫大恩典。楊堅雖改名稱帝,但仍將這方篆刻作為信印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