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首座,正坐著一個清瘦長須的老者,這便是周玘。
周玘,字宣佩,今已五十歲。身材清瘦,個子不高,但面容剛毅,不苟言笑。
堂下陪坐的是其長子周勰。
周玘將顧榮的來信展開,細讀之後,撫信不語。
周勰忍耐不住,開口問道,“阿耶,顧公信上所言何事?何故信使如此匆匆?”
“顧彥先,要拉阿耶反陳令通!”
周玘輕描淡寫說道。
周勰一驚,立馬大喜,“喜哉!正合我意!陳賊子弟縱橫鄉裡,肆意欺壓我等,我早就想殺了他們!”
“當初若不是顧公,我等江東士族,豈能歸順於他!”
說著,見父親不發一言,不禁問道,“阿耶,是認為不妥?”
周玘搖搖頭,“顧彥先既然下了決心,陳敏之輩已不足為慮。阿耶是在想朝中的事情。”
“朝廷派了東中郎將劉輿,負責此次征討。”
說著,他將信遞給兒子。
周勰起身過來接過信,然後趕緊展開。
他知道父親心中一直有一根刺,那就是大父的死。
元康七年,大父被奸人陷害,死於亂軍之中,事後,屍首都未找到全整。
此事已經十一年。
周勰草草看完信,“阿耶不欲相助顧公?”
周玘瞥了兒子一眼,“北方傖子無道,諸王相攻,於我吳人何罪?陳敏縱亂揚州,害我鄉人,焉能再令其活命?”
“今有顧彥先振臂,阿耶豈能因私仇陷鄉人苦難?”
周勰連忙認錯,“阿耶是擔心朝廷?”
周玘點點頭,“傖子狡猾,就怕彼等借征討之意,搜刮我吳地財貨,用以肥己。”
“此次平叛事務,還需我吳人主導,不能讓傖子插手!”
周勰想了想,“阿耶所言極是!陳賊此前,為廣陵度支,便是輸送我吳地米谷,送往洛陽,供那些司馬宗王兵鬥所用。”
周玘當即下了決定,“我先給顧彥先回信。然後再給紀思遠、陸士瑤等人去信,約他們同舉義旗。”
“阿郎,汝回鄉裡,通知汝叔父,一旦事起,就率部曲,率先攻殺陳敏派去的官吏,佔據郡中,免得殘兵為禍鄉裡!”
周勰立即應諾。
紀思遠、陸士瑤,是指紀瞻和陸玩。前者丹陽紀氏,後者是吳郡陸氏。
…
壽春。
眾人也在商討。
華譚收到顧榮來信後,立即交給劉輿。劉輿看過,召集劉準、周馥、劉機前來議事。
“劉將軍,欲作何安排?”
資格最老的劉準首先問道。
劉輿撚須笑道,“顧彥先既然說了,便就依他所言!有他在賊處做內應,此戰易耳!”
“君等以為如何?”
其余四人相互看看。
最終華譚開口道,“若顧彥先反正,襄助我等,此戰確實易耳。就恐怕其懷有叵測之心!還需小心一些。”
劉輿看看他,笑了笑,又掃視其他人,看他們似乎都有此意。
心下了然,一日從賊,便成了終身汙點。別管顧榮之前名聲多好,但此時,都很難讓人不懷疑。
劉輿點點頭,“華府君擔憂,也有道理。但顧彥先信中,隻說讓吾等興軍壓境,並不是攻伐,倒不必太過謹慎。”
“且試試罷!我軍壓境,做出攻勢,看看顧彥先那邊有何新應對。”
劉輿沒有駁斥眾人的想法,隻做了婉轉調整。
眾人點點頭。
雖然擔心顧彥先,但本來就是要打的,隻做出壓境攻勢,也沒什麽。
若是顧彥先那邊到時不給進一步的應對,也能證明其懷有歹意。
…
建鄴的顧榮經過數日的焦急等待,終於等來了安豐的回信,以及壽春的回應。
壽春那邊,東中郎將劉輿代表朝廷,發出檄文,歷數陳敏罪狀,正式興兵討伐。
駐守壽春的大軍共分出三路。
劉輿與揚州刺史劉機,親率大軍,坐鎮中路,朝陳敏割據的歷陽郡,進發。
而平東將軍周馥與淮南郡守華譚各領一路,作為側翼。
陳敏聽到消息,迅速做出反應,派弟弟廣武將軍陳昶率數萬兵駐防烏江,再派弟弟歷陽郡守陳宏駐防牛渚。
而此時,建鄴的顧榮也秘密接見了一人。
是周玘。
其從安豐郡親率少量精銳部曲,秘密潛至建鄴。
顧榮仆一見面,驚訝道,“周郎何以冒險至此?”
周玘笑道,“顧君一直身處賊巢,鎮靜自若。我又怎能懼險?”
寒暄過後,顧榮問道,“周郎此來,必有深意!是需我配合什麽?”
“顧君慧眼!”
周玘拱手道,“我已聯絡紀思遠、陸士瑤等人,商定共襄盛舉。此時,吾等都已布兵妥當。”
“陳昶軍司馬錢廣,乃我之鄉人,我亦已策反。只等時機,便能將陳昶斬殺,去掉陳敏一臂!”
顧榮撫掌大悅,“宣佩智計也!”
說完,兩眼炯炯盯著他。
周玘笑道,“尚有一人,需顧君出面!”
“何人?”
顧榮問完,立即明悟,“甘季思?”
周玘點點頭,“然!”
顧榮立馬應道,“好!此事交予我。”
“甘季思亦是我吳人士族,不會與陳敏一路到底!”
…
歷陽。
壽春大軍與陳宏,兩軍對峙。
壽春這邊每日擂鼓邀戰,氣勢洶洶。但等到陳宏軍出,又掛牌避戰。
一日數回,接連數日。
搞得兩軍兵士都疲憊不堪。陳宏軍,更甚,戰意衰竭,兵士懈怠。
然而,烏江的陳昶軍卻突然發生劇變。
此日,陳昶召集將領商議軍事。軍司馬錢廣突發襲擊,將其斬殺,頭顱砍下,扔在地上。
而後一聲聲慘叫。
陳昶心腹也接連被控制誅殺。
其余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輕舉妄動。
錢廣挺胸而出,大聲喝道,“陳敏縱亂揚州,今日朝廷興兵討賊。建鄴已舉義旗響應,誅殺了陳敏。”
“往日之事不咎,但今日之後,膽敢從賊者,屠滅三族!”
眾將聽完,紛紛跪伏。
錢廣迅速收攏兵將,扭轉方向,掉頭進駐秦淮河朱雀橋。並大肆宣稱,陳敏已被誅殺!膽敢從賊者,屠滅三族!
朱雀橋就在建鄴城之南。
兵鋒臨近建鄴,城內人心頓時惶惶。
陳敏得到消息,又怒又懼,又傷心弟弟被殺。
於是,喚來兒女親家甘卓,將堅甲精兵悉數委之。
顧榮得知只有甘卓被任命,立馬覺察到,陳敏是對吳地士族起了疑心。
他連忙從家中趕往陳敏處,晉見陳敏。
陳敏聞顧榮求見,疑心頓時去了一半。見到時,顧榮面色自若,言笑一如往常。
陳敏疑心盡去,諄諄而言,“君當為我到各地安撫鎮壓。豈能一直逗留我身邊?”
顧榮當即領命告退。
他一出門,就徑直往甘卓軍營而去。
甘卓聽聞顧榮拜見。連忙讓人請進來。
兩人都是孫吳重臣之後。顧氏在吳地一直是高門。顧榮又年長名重,所以甘卓這些比之歲數小的,都很尊重顧榮。
顧榮沒有多余寒暄。
他直接出言說道,“季思,此事汝以為若何?可有勝之理?”
甘卓聞言, 當即渾身一顫,立即俯首一拜,“還請顧君教我!”
顧榮說道,“若江東之事可濟,當共同成之。然如今之勢,君觀之,當有濟理?”
“敏乃常才,又政令反覆,計無所定。其子弟無不驕矜橫行,肆亂吳地。”
“今朝廷大軍壓境。不瞞汝,周宣佩、紀思遠、陸士瑤等人,都已相約起兵。陳敏之敗已成定局!”
“吾等投身屈節,受其官祿。事敗之日,過江諸軍必不會放過吾等。”
“到那時,函吾等之首送洛,名題曰‘此乃逆賊顧榮、甘卓之首’!”
“君思之,豈不羞辱萬世,辱及子孫,愧對先祖?”
每一言每一句,都打在甘卓心坎上。
本來壽春大軍壓境,加上陳昶突然被殺,就已讓他恐懼萬分。
此時,再聽到周玘等人也已經約定,共舉義旗,更是懼怕。
他看了看顧榮,只見往日這位自己尊重的長者,雙眼炯炯,透著寒光。
只怕此日自己不答應,來日吳地再無丹陽甘氏!
他立馬跪伏在地,“卓,甘受顧公引領!”
顧榮將他扶起。兩人開始商議對策。
顧榮讓他立馬假裝突發急病,然後暗中遣派心腹,接回出嫁陳氏的女兒。
接著,再迅速下令,移兵秦淮河南岸,破壞朱雀橋,與錢廣兵匯合。
此時,周玘、紀瞻、陸玩等士族,皆已帶家中部曲前來匯合,幾處合兵於一,聲勢浩大,朝建鄴擂鼓。
朱雀橋發生的劇變,頓時驚出了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