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周天子尊崇遺訓,即外戚不得乾政,於是每有軍國大事,歐莽都會回避。於天子前,恭謙有禮,不敢有絲毫怠慢。天子亦嘉其忠藎,賞賜豐厚,恩寵有加,便將天下走馬局的重業交由歐莽打理。
歐莽也未曾辜負君恩,屢有佳績,君臣之情愈加深厚。
可是君主的脾氣,如潮汐多變莫測,曾經的忠勤之臣,現在卻變成周天子的眼中釘、肉中刺。
至於為何發展成如今的關系,其實歐莽自己也心知肚明,若非那夜誤入掖庭,此時他仍然還是身居高位,仍得到天子的器重。
那夜,月華如練,清風徐來,令人心怡。
參加天子親宴剛結束離席的歐莽顯然有些喝高了,他摸著廊杆伴著夏夜的晚風徐步前行。王宮巨麗,遼闊無際,歐莽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何處。
正當他想要找尋宮門守備問話時,卻突然聽到淒楚哀怨的怨婦泣聲,歐莽循聲走去,來到處花園之中。
園中芳草鮮美,佳木蔥蘢,繁花似錦,芬芳馥鬱。中心有荷池,方圓數丈,荷池之畔,月華如水,映照於荷葉之上,熠熠生輝。荷花池旁,有一女子,獨倚欄杆,嚶嚶而泣。其身影柔弱,衣袂飄飄,如泣如訴,令人見之生憐。
那女子身著華服,綾羅為質,錦繡為紋。頭飾明珠,耳掛玉墜,腕佩金鐲,搖曳生光,宛如仙子下凡,飄逸脫俗。
見有人來,女子昂首望去,只見其目含秋水,盡透哀愁;唇不點而紅,齒若編貝;身姿曼妙,纖腰盈盈。
歐莽觀其模樣,心生憐惜,於是便走向前問道:“小娘子如何孤身於此怨泣,受了天大的委屈跟老爺我說便是了!”
見來者舉止輕佻,女子感覺到好奇,問道:“你可知此處是何地?”
歐莽屢次進宮,對宮中環境早已了如指掌,當下環顧四周,卻發現竟然從未涉足此地,不過男人於佳人前,總會佯裝不凡,作矜誇之態:“不知,但我知道的是,這裡的一磚一瓦,皆是由府庫所出,而府庫錢財十之七八,都是我上繳充實的。也可以說,此處正是由我出資所建的。”
此言倒不虛妄,四海走馬局的生意倒還真的是府庫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
“你這廝,大話說的忒多了些吧!”
歐莽哪裡受得了美人的質疑,於是亮出腰牌,自傲地說道:“小娘子,你可看清楚了,這塊可是四海走馬局大總管的牌子!宮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荷花池畔佳人凝眸,神思杳杳,若有所思,眸中含媚望向歐莽,國舅爺的心魂都被這雙媚眼勾攝走了。
佳人將貼身的手帕甩到歐莽的臉龐,歐莽將手帕攥在手上,細細地嗅著,淡淡地香味令其一時間情思恍惚,意亂情迷。
而就在歐莽想要上前更進一步之時,掖庭衛不合時宜地闖了進來,抽刀呵斥道:“何人敢擅闖掖庭!”
“掖庭”乃是宮中旁舍及妃嬪居住的地方,此二字讓歐莽一時間清醒過來,臣子擅自進入掖庭,可治越禮之罪,懲以杖刑五十,並發配邊疆。
歐莽連忙咳嗽幾聲,再度亮出腰牌,義正言辭地說道:“大膽!見吾竟不下跪,小心老爺我治你大不敬之罪!”
掖庭衛見是當朝國舅,慌忙下跪:“小的有眼無珠,還請國舅爺治罪!”
“罷了罷了,老爺我剛從天子親宴上歸來,醉意朦朧迷了路,你去備好馬車領我出宮去吧。”歐莽擺擺手說道。
掖庭衛連忙應了聲諾,歐莽離開時還戀戀不舍地回頭望向那位美人。
有驚無險地回到家中,歐莽茶不思飯不想,就連是同妻妾同寢之時也提不起興致,只是傻愣愣地盯著那方手帕看,時不時幽怨地歎著氣。
國舅府中有位喚作彌高的門客,是去歲秋末剛投入歐莽門下的,一心想要得到歐莽的重視,可至今並未有什麽建樹,在國舅府中鬱鬱不得志,甚至曾經產生過想要離開的念頭,但是又不甘願就這麽離開。
這日,彌高於庭園之中偶然聽到隔牆的府中婢女在討論歐莽近期的異樣,彌高知道國舅爺這是著了情思,當下覺得自己的機遇來了。於是便壯著膽子敲開了書房的門。
“何人?”裡頭傳來歐莽不耐煩地聲音。
“在下彌高,聽聞主人為事所擾,特來排憂解難。”
這個名字歐莽倒也有些印象,其人本是某偏縣主簿,與縣令不和便辭祿離去,去歲有人引薦至府中。歐莽曾與其聊過幾次,為人聰穎,略有才思,只是府中門客眾多,甚少用他。
歐莽望著鋪在案桌的手帕精繡的荷花,嬌豔欲滴,宛若初綻,免不了想到當晚荷花池畔那憐人的美人,一時間不由得暗自神傷,心中煩亂,於是開口謝絕會客。
彌高早就預料到是這般結果,於是貼在門面上,沉聲說道:“若是在下有法子能讓歐國舅抱得美人歸呢?”
聽聞此言,歐莽這才起身將門打開,請彌高入內。
其實彌高也不知道歐莽迷戀的是誰家美人,但只有這樣才能讓彌高會見他。至於之後的計策,他向來以急智聞名,想來當下便可與國舅出謀劃策。
歐莽到也不急著問他有什麽計策,而是盯著他那張羸弱的臉龐,厲聲叱問:“你若說不出那美人是誰,我定要逐你!”
彌高微微一笑,國舅爺這是不相信他,變著法子在考他哩!彌高只是匆匆掃了眼桌上的那方手帕,出口說道:“國舅莫非是相中掖庭某位妃子,欲求不得,故此抱憾?”
“如何得知?”
“那方帕正是宮中之物,而我前夜閑逛之時,正好碰見掖庭的馬車停在府門口,而國舅便是從那馬車下來的。”
“你的思維倒也是敏疾,”歐莽指著椅子,示意彌高入座,這才緩緩說道,“來說說,你有什麽法子能夠解我愁思?”
彌高摩挲著下巴,緩緩言道:“在下有一同鄉名曰王文,正是宮中掖庭右丞,輔掌后宮貴人采女事,故我才知道宮中絲帕製式如何,才能夠一眼認出。而其人極其愛財,甚貪財帛,若是暗齎些金銀與他,想必他定會醍醐灌頂,見此帕便能知所屬於誰,此後也會多通融掖庭衛,令國舅與佳人相會呐!”
聞此,歐莽激動不已,一想到那夜月下娉婷的身影,體內不禁拱起股無名火來。
當下便領著彌高去到庫房支出金銀,令其照章行事。
彌高知道,只要此事辦成,他在歐莽心中的地位只會水漲船高,甚至之後歐莽求謀想到的第一人選也只會是他。功成名就,只看今朝。
當夜,彌高便差人送信,於春香樓約見王文。
這春香樓是乃是外城的戲曲酒樓,內官宦人出入消遣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王文至,彌高連忙起身迎他入座,拱手說道:“樂天兄,多日未見,可曾安好?”
其實在接到彌高的信,看到信中那些殷切的問候之後,王文心中很是困惑,他與眼前的彌高不過幾面之緣,並且掖庭的官職也不算高,不知道彌高打的是什麽算盤。所以王文只是點頭應道:“照舊而已,不知文柏兄此次邀我前來是為何事?”
彌高並不著急切入正題,而是擺擺手:“無甚大事,只是已至安邑約莫一年,不曾來拜訪吾兄,心中甚是過意不去。今日得空,特來拜訪,若有叨擾,還望樂天兄海涵呐!”
“這是哪裡的話,我素來都在那深宮寒院中過活,平日裡擺弄那些文書,實在是乏味得很,文柏兄還記得我,實在是令人感動啊!”
觥籌交錯,酒器交織,彌高絲毫沒有提及此次前來的目的,反倒是與王文交談起了平日的生活,聽他抱怨在宮中總是被左丞壓過一頭。
以大周的禮製而言,以右為尊,右丞被左丞壓過一頭,自然是鬱悶非常。
飲罷數盞,王文酩酊而態迷, 醺然若醉,不顧形態地說道:“爺爺我窮苦人家出家,比不得天殺的左丞,頗有些資產,時常打點掖庭令,其二人狼狽為奸,甚至要將爺爺調離掖庭,去做什麽黃門小郎中!”
彌高故作關心地問道:“樂天兄將來可有甚去處?”
“這處處遭人欺壓的日子,爺爺是受夠了!我打算用這些年積累的資產於城中購置宅院,就此度過余生罷了!”王文露出不情願的神情。
“樂天兄此言仄小,豈不知這宅院有四進四出、雕梁畫棟的;亦有門戶凋敝,梁棟傾斜的。而人生亦如這宅院,想要富貴顯赫還是貧賤卑微,全靠樂天兄的抉擇了!”
王文甚是困惑,懇求彌高將話挑明了說。
此時正是好時機,可將要事相托,於是彌高將歐莽心醉後妃之事系數托出,最後囑咐說道:“若是樂天兄願行個方便,則可結權貴之誼;然若拒之,恐惹權貴之怒,徒生禍端。況國舅爺所願,無害於公,何不順水推舟,成人之美乎?”
言罷,彌高便將藏在桌底的托盤拿出置於桌上,將蓋在上頭的布帛掀開,金銀堆積如小山,瑪瑙珠玉瑰異璀璨,使王文目不暇接。
當下王文不再言其他,心中的顧慮已在彌高的威逼利誘之下按下心底,此時再見到如此之多的財物,那點兒忌憚早就消散殆盡。
從春香樓走出,彌高告知在這裡等候已久的小廝:“回去同歐國舅說,茲事已成也!”
彌高喜不自禁,昂然前行,沐夜風,心悅然,他心中暗道:此事已成,明朝將盡吾才以揚名安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