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懷心思的二人一前一後走入待客廳,糜芳仍想要叫醫師來,但段鴻堅持說無妨,他才作罷,轉而關心道:“賢侄不是去往前方從援嗎?怎麽弄成了這幅模樣?”
段鴻端起下人小心翼翼奉上的茶水,毫不顧忌的一飲而盡,隨即歎息道:“吾欲往前方馳援舅父,無奈後方不穩,竟有毛賊搶奪糧草,雖奮力拚殺,但無奈賊人眾多,隻得撤回江陵。”
聽到後方不穩四個字,糜芳不禁眼皮一跳!再仔細看時,見段鴻只是歎氣卻不見有何異常,這才神色松動些許。
“方才門前賢侄言帶有密令,不知君侯那邊有何吩咐?”
他再次試探而出的問題並沒有被回應,段鴻再次拿起了茶杯,隻無聲地笑了笑。
一陣涼風拂面而過,清涼的觸感卻並未減少糜芳額頭那不斷湧現的汗珠,他有些焦慮地甩了甩手,沉聲道:“賢侄,為何不語?”
段鴻依舊沒回答,卻突然反問道:“不知糜叔有多久未曾見過漢中王殿下了?”
輕聲的詢問卻讓糜芳瞬間神情緊繃,待反應過來,他才後知後覺自己的失態,忙打著哈哈道:“怎麽賢侄突然問這個?呵呵,自從殿下於八年前入川後,芳便未曾面見了。”
“八年麽,怪不得啊…豈不聞光陰如駿馬加鞭,情意如落花流水,糜叔,您對殿下,可還有故人之念?”段鴻眼眸深邃如墨,他並未直說,但此話一說,糜芳定是懂得的。
不出他所料,聽了這話的糜芳忽的一愣,一張原本慈眉善目的臉龐突然間轉向肅穆。
神魂俱震的糜芳差點喊人動手,但他隨即反應過來自己現在還沒做什麽呢,不太可能暴露才是,於是他面色恢復平靜道:“賢侄為何說出這般話?可是有人說了我糜芳的不是?”
段鴻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他隻淡定地繼續問道:“糜家是在徐州時跟隨殿下的吧?到如今也是二十年光陰了,做了這麽久的君臣,糜叔自覺如何?”
這一直顧左右而言他的行為終於讓糜芳忍耐不住,這位近來猶如在火架上被烈火炙烤的劉備集團元老人物咬著牙發出一聲低吼。“段鴻賢侄,你究竟何意?”
拿著茶杯的手指因發力而泛白,段鴻實則只是個剛來到這個世界的人,他也並未綁死在蜀漢這條船上。以他的家族背景,哪怕這時離去,天天之大,定有容身之處,所以,他也想問問自己究竟意欲何為…
驀然間,段鴻想起了後世自己一次次看過的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自己看過那一次次涿郡桃園那流傳千古的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看過那一次次舍棄高官厚祿,隻為心中忠義的千裡走單騎;看過那一次次赤壁驚天大火熊熊燃起的炎漢最後的希望;看過那一次次寧舍千裡江山也要傾國報仇卻落得精銳喪盡的夷陵之戰;看過那一次次逆天而行,隻為實現複興大漢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秋風五丈原;亦看過那一次次明明未見先人,卻為其基業拚至無力回天的一計誅三賢。
這蜀漢…是那倒在複漢大業前,只差最後一步的武聖。是亡於伐吳前昔,沒能為兄報仇的三爺。是夷陵夢斷,托孤於白帝城的昭烈帝。是故去前仍在大喊北伐的常勝將軍。是感慨悠悠蒼天,何薄於我的丞相。是至死仍愧疚未能守住蜀漢基業的幼麟。這是一個浪漫理想主義者的集團,也是四百年炎漢最後的星星之火。
“無他,只是看過這群一生為了理想奉獻一切的男人卻難以抵抗天命,故意難平也。”段鴻緩緩地長歎,目光看向突然走進來的糜緯。
這位驚慌的副將也顧不得有人在,他匆匆走到糜芳身旁,在其耳邊小聲的說了幾句。
聽完耳語的糜芳居然驚駭地起身,面目慘白的他拿起一旁的長劍,咬牙怒道:“黃口小兒,你敢奪吾兵權?”
其實也不怪他這般憤怒,只因段鴻一招釜底抽薪著實令人憤懣。
看眼前的年輕都尉依舊笑盈盈而不語,糜芳拔劍在手,大聲喝斥道:“段鴻,你究竟意欲何為?是不是關羽叫你殺吾?”
忍不住渾身顫抖的糜芳緊緊地捏著劍,一口牙幾乎要咬碎。方才糜緯告訴自己,關羽的次子關興去了軍營,而且是帶著關羽不知何時留著的一道令箭去的。
看這位糜大人已接近了崩潰,段鴻也不再端坐,他緩緩地起身,搖頭道:“並非如此,而是敵軍將至,若不如此,糜叔大概要舍棄這江陵,舍棄與殿下的君臣之情了。”
糜芳的臉色由白轉青,一旁的糜緯也拔出了刀,估計只要糜芳下令,他就會立刻出手。
“吾請糜叔三思而行,請您感念徐州慘死的數十萬百姓那至今都未曾消散的深仇血恨;感念飽受苦難終於過上些許好日子的黎黎庶民;感念二十多年的君臣情誼;感念漢中王殿下奮鬥一生的興漢夢;感念糜家生死相隨可留名青史的輝煌,感念這四百年大漢最後僅存的希望。”
誠懇且深切的聲音讓糜芳整個人如遭雷擊般愣在原地,良久,他才長長吐氣道:“看來賢侄都知道了啊?”
段鴻不否認的點頭,直視著糜芳道:“這幅模樣,便是與江東軍先鋒廝殺而來的。”
挑明的話語讓糜芳緩緩倒坐,他對糜緯擺了擺手,隨後等糜緯歎息的離開後,他才苦笑連連的搖頭道:“非是吾糜芳不感念情義,實在…實在是…”
“糜叔,小侄鬥膽詢問,糜叔此時可還是大漢的糜芳?”段鴻走近一步,直視而問。
但他的問題並未得到回應,糜芳只是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就像一直緊繃的狀態突然被打破,刹那間便泄了氣。
見他似乎不知如何回答的段鴻隻好主動道:“糜叔可是怕君侯容不得您?”
聽到這話的糜芳終於回過神,他緊緊地握拳,咬牙道:“吾…吾也隻想有條活路,關羽傲而嚴,前番若不是征伐在即,吾早已人頭落地。若其得勝歸來,清算舊帳,吾安能活?”
看著臉色有些猙獰的糜芳,段鴻不得不感慨可能關羽一輩子做過最錯的決定就是讓這位鎮守江陵了,為將者,如此膽小,怎能獨當一面?
“君侯是傲,但他所傲者是那些高高在上,將黎民百姓當做牛馬的士子大夫。他是嚴厲,但他所嚴者皆是真正讓他熟悉的自己人。糜叔可是忘了君侯千裡走單騎的忠誠?忘了他立下軍令狀卻寧死都報恩放了曹操的義氣?君侯何等人啊?怎會對向漢中王殿下雪中送炭,有深情厚誼的糜家狠心呢?若君侯真容不下糜叔,又怎會將這根基之地,一家老小交予糜叔呢?”段鴻緩緩俯身,蹲在了糜芳的身前。
他並不是沒想過以雷霆手段除去糜芳,一舉掌控江陵全局,但他更清楚,眼前這個跟了劉備二十多年的元從只是怕了…他怕沒有了糜夫人的糜家保不住自己,他怕關羽有假節後對自己先斬後奏。
就像他剛剛說的,他隻想要一條活路,所以他才選擇東吳。而自己現在若將他殺了勢必會讓城中忠於他的部曲動亂,就算最後強行鎮壓了,城中實力也會因此削弱,那這江陵,遲早還是會被攻破。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喚醒糜芳最後的良知,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其實段鴻說的這些道理糜芳若是多想想就能想通,可只因他是糜芳,他還真沒這麽想。
段鴻這一字一句的分析讓糜芳再次呆滯,他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也似乎是覺得段鴻的話很有道理。
這時候自然要趁熱打鐵,段鴻深吸一口氣,再次拱手行禮道:“糜叔,你若是降了東吳,糜竺叔該如何自處?你再想想,昔日面對舉十萬大軍報家仇的曹公,唯有漢中王殿下不願舍棄徐州而來!而新野撤離時,殿下寧死也不肯舍棄相隨的百姓!再說君侯,刺史潘睿長期與君侯不和,但君侯可曾上表說過他麽?可曾容不下他?糜叔,試問這等人,可會舍棄生死相隨的故人?”
糜芳終於抬起了頭,他顫巍巍地看向段鴻,咬緊了牙關。
“糜叔!他們是玄德與雲長啊!他們是寧死也不會辜負恩情的人啊!他們又怎會容不下你呢?請糜叔三思,切莫葬送你們奮鬥數十年的心血!”段鴻猛的跪伏,重重地磕頭於地。
“呃…嗚嗚呃…”糜芳雙眼陡然通紅,刹那間聲淚俱下的他渾身顫抖,忽的抬手扇起自己的臉。“吾…吾不是人也!兄長,玄德公,雲長…吾對不起你們!”
段鴻急忙起身將他拉住,小聲安撫著他的情緒。其實糜芳就是個膽小的富家翁,他帶幾千人守著江陵,又怕關羽回來不放過自己,又面臨呂蒙的數萬大軍,又有博士仁一直蠱惑,最終恐懼戰勝理智,也是能想到的。
“嗚嗚…現在可怎麽辦啊?江東軍馬上就來了,江陵怎麽辦?荊州怎麽辦?玄德公,吾該死啊,該死啊!”糜芳還是不斷的哀嚎著,渾身依舊癱軟在地。
段鴻無奈的拖著他,聲音稍微放高道:“糜叔,糜叔,聽吾說,還不晚!”
仿佛久旱逢甘霖的糜芳止住哭泣,緊緊地攥著段鴻的袖子急切問道:“賢侄可有良策?”
被他這番變化驚到嘴角一陣抽搐, 但清楚刻不容緩的段鴻還是迅速的開口道:“江東軍馬上便要到來,敵眾我寡外加敵銳氣正盛,若我方因驚懼而亂,則城中難免人心惶惶而崩。”
“是也,如之奈何?”
“不瞞糜叔,入城時吾已經讓人去通知了君侯府上,想來此刻,舅母已在準備呼籲城中百姓抗敵了。小侄認為,堵不若疏,與其等兵臨城下百姓們才得知軍情而惶恐,不如此刻便告知他們實情,以君侯這些年的聲望呼籲全城百姓眾志成城!齊心協力的抵抗入侵者!”
段鴻說著便要對糜芳施以道歉的禮節,正要鞠躬時他的胳膊卻被糜芳拽住,耳邊傳來了依舊帶著些許焦急的聲音,“賢侄不必多想,你做的很對,有百姓相助,或許江陵能有一線生機。吾糜芳雖糊塗,卻也不是毫不知兵,賢侄盡管施為,我定齊心相助!”
聽到這裡的段鴻總算松氣,這段被後世不齒了上千年的背叛終是在這一世得了始終,這樣的結果便是最好。若真的與糜芳你死我活,那便是鷸蚌相爭,給呂蒙那漁翁得利了。
“只是…不知隨後該如何付敵?”糜芳擔憂而歎息,愁苦難掩。
“人心齊聚僅可支撐幾日罷了,若想真正保住江陵,還得勞煩糜叔!”
聽到段鴻似乎有計策,糜芳急忙追問:“吾嗎?需吾作甚?”
“請糜叔書信呂蒙,就言你欲降於江東,請江東大軍入城!”
此言一出,糜芳目瞪口呆,愣於風中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