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數李茂貞父子殘民、濫殺、犯闕、吃人等大罪,吊民征伐。
詔以邠寧節度使王行瑜檢校太傅。
以禦史大夫徐彥若為京畿道供軍糧料車馬接應催發使。
以右庶子裴樞為宣諭使,前往鄜坊、夏綏、陝虢、河中、金商毗鄰大鎮勉慰將士。目的是告知討李逆父子的緣故,以免這些人胡思亂想。
下令發耀武、玉山、英武、保國、上宸諸軍步騎兩萬三千余人待命討伐。
考慮到主力是西門重遂的人馬,又以英武軍使西門元元權鳳翔觀察處置營田等使作為畫餅。
繼蜀、晉失敗後,這是聖人自文德元年以來的第三次用兵。
長安仕民的反應稀松平常,唯一的區別就是——此次伐岐未設招討使。
傳聞聖人欲勒兵親征。
這倒讓坊間議論。
國朝上過戰場的也就高、太、肅、代、德、順六聖。
高祖平河東,太宗定洛陽,肅宗收兵靈武,督師鳳翔趣長安。代宗任天下兵馬大元帥,攻安慶緒。德宗鎮守陝州,抵擋史朝義。順宗提刀乾縣城頭,鏖戰朱泚。這幾位都是劍飲賊血的皇帝。本來還有個兩度喊話要親征安祿山的,可惜嚇得倉皇西逃了。
今上決計置身前線,想必也是被逼得沒法了吧。
古往今來,太平必以流血為代價。
讓節度使們一寸,他們就想要整個王朝!
但今上會不會像李隆基那樣謊話連篇,只是為了哄騙軍民家人給自己殿後呢?
……
長安殿。
聖人與淑妃相對而坐,陳美人、李昭儀、裴婕妤等十余臣妾齊聚一場。
何氏一枝梨花帶雨,真是我見猶憐,拉著聖人的手苦苦相勸道:“藩臣作難,艱難以來累年有之,召忠志勤王赴難就是。軍情變化,安危難以斷言,但有不測,令吾屬孤兒寡母……”
聖人坐在那,遲遲不說話,打鐵還需自身硬啊。
自己不拚,指望別人納頭便拜麽。
一眾妃嬪泣涕不已,急得不行。才人宇文柔又硬著頭皮諫言道:“武人稱雄,皆有不臣之心,殺一而百疑。眾怒難犯,形勢十分急切,興亡就在片刻之間,請聖人再慎重考慮一下。”
說罷又跪下來連連砰砰叩首,額頭一片通紅。
李曄禁不住動容,將宇文柔拉了起來,這一刻他好像瞬間老了十歲,剛才的強硬態度也不見了:“你們雖然久居深宮,但這些年兵禍此起彼伏,肯定也清楚失去一切的後果。身死國滅,妻女被武夫擄來賣去,撻伐致死。所以你們怎麽能不知道我親征的原因呢,無路可退啊。”
巢亂後,多少妃嬪公主被玩弄得下落不明?
才人趙寵顏接著宇文柔的話勸道:“固然如是,但聖人不去,戰敗,車駕尚可播越。去了,軍中禍福難料,臣民怎麽安心呢?希望聖人好好地想一下——天子安,社稷才會安。”
一語道破了妻妾們的擔憂所在。
你不去,敗了還能跑。天子要是駕崩在軍伍之中,死於匹夫刀劍之下,江山還怎麽保全呢。
“正如太尉所說,巴蜀易手,河洛震蕩,關內群狼環伺……”李曄長歎一聲,自嘲道:“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朕不出去,局面就真要敗壞到難以收拾了。一個深宮裡的籠中天子,誰會敬畏呢。世上沒有不付出就會到來的權利,列聖不奮勇拚殺,哪還會有今日唐業。”
當初李亨、李豫、李適、李誦不博命,江山早完了。
說到這,聖人無聲地搖搖頭,重複了那日下午在太液池與杜讓能說的那句話:“時代變了。”
何氏的嬌軀不由自主的癱軟了幾下,終是在侍女的攙扶下穩住了坐姿。
一眾妻妾淚如雨下。
……
鳳翔,雍縣。
楊守亮、王行瑜、李茂貞、李繼侃鏖戰數月,這裡早就是地獄了。
熊熊燃燒的大火吞噬了所有房屋。
老百姓的衣服、糧食、畜力全被搶了個精光,城中壯丁不論豪右閭左一律被武夫抓到軍中乾活,羸、病、老、幼則被武人綁在柱子上拿來玩虐,擊槊捅死,斬首砍爛。
棄兒死嬰滿路,裸屍餓殍狼籍。
之前過路的山南軍缺糧食,武夫又在村鎮大肆逮掠男女,投進大鍋連著骨頭一起啖之。
王行瑜往大震關攻李茂貞的途中也到處抓。
驅縛屠割百姓如羊犬,訖無一聲,積骸流血,滿於草木。但抓來的民還是不能滿足饑餓的邠寧軍。軍中武夫強弱相陵,將吏斬之不能禁。不得用更殘酷的軍法,斷腰或斜劈,以阻止自相殘食,但仍然無法遏製。
整個雍縣,到現在幸存的老弱婦孺還有五百個人嗎?
年輕婦人沒剩下幾個,稍有姿色的都被各鎮武夫抓走奸淫得死去活來。從雍縣到岐山,從陳倉到虢縣,從大散關到大震關,各處古驛道上隨處可見女屍,不堪受辱自盡或者被殺拋屍。
開滿鮮豔桃花的小山坡上。
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呆呆地坐在樹下,望著火海中的村子出神。
她很小,不過六七歲的稚嫩兒童,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記得睡夢中被阿娘抱到山上得樹洞藏了起來,阿娘黑著臉跟她說:“你要緊緊記住,不能叫出聲,不然打你。”
宜娘非常聽話,就在樹洞裡待著,餓了就捉螞蟻蟲子吃。在那黑暗幽靜的樹洞裡,她時常會躺在那,做著父母來接自己的夢,並充滿期待地幻想著正身處熱鬧的集市。
有一次,她試著逃離這密林。
結果半路上聽見一陣若隱若無夾雜著嬉笑聲的嚎叫,駭得她又跑了回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
宜娘昏昏沉沉的爬出了樹洞。當她繼續蹣跚而行,跌跌撞撞走到這個山坡,看到的是在滔天火海中燃燒的村子,這讓她有一種欣喜的親切,又有一種讓她困惑的生疏。
“阿翁,阿翁……”她虛弱的喊了很多聲,回應她的只有鳥叫。
也許阿翁他們是躲到哪裡去了吧。
等到實在喊不出聲了,小女孩撐著地面站了起來,試圖將家鄉模糊的景象記在腦子裡。可望著望著,乾涸的眼眶裡突然不斷湧出滴滴淚水,就像打倒的豆子,一顆,一顆……
阿娘說的京城就是在山的那邊吧?
她傷心地離開了小山坡,小小的身影朝著山的那邊搖搖晃晃走去。
……
春天來了,山上的冰雪融化了,小草偷偷地從土裡鑽出來,漫山遍野的野花,成群結隊的蜜蜂,呼扇著翅膀,嗡嗡地忙著采蜜。岐山通往鹹陽的斑駁驛道上,一個嬰兒在婦人的背上小聲哭著。
婦人將手裡拉著的兩個兒子松開,拍了拍繈褓,無力地哼唱著哄了幾聲。
哼著哼著,孩兒還沒哄好,女人蹲在地上痛哭起來。
這日子要怎麽過。
走在前面,肩挑手提推著獨輪車的漢子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溫言道:“趁著天還不熱,再走上半天,到鹹陽,到了京城,就……”
漢子抹了把臉上的豆大汗珠,頓了頓:“可不敢歇氣,被捉去做成肉脯。”
“俺省得。”婦人哭聲漸小,用袖子擦了擦臉又艱難地站了起來。冰涼的手一左一右攥緊了兩個兒子的小手,咬緊牙關,綴著男人跟上。
大兒子才八歲,如果早生五六年,現在也能為這個瀕臨瓦解的家撐起半邊天。
可惜,他只是個八歲的稚子。
雖然比弟弟妹妹耐受些,卻也經不住這一路的折磨。更何況一家人兩日一夜隻吃了點煮熟的豆子。
兩口子拖著孩兒沒了命的向東逃,只為了遠離那些吃人的武夫。
噗通一聲,大兒一下跪在地上,乾裂的嘴唇喃喃道:“阿娘,俺走不動了,俺就歇一小會……”
“起來。”婦人費勁地將大兒提了起來,嘴裡魔怔般地念叨著一句話:“再走半天,半天,就,就到鹹陽了。”
逃難的速度一旦慢下來,被到處抓人的武夫看到,一家人都會成為那些畜生的果腹之物。
到畿內找聖人,就算沒田沒房子吃不飽飯……至少不會被剔骨吃肉。逃到朝廷治下,是這些百姓於絕望中的唯一期冀。
正遐想著,婦人忽然手中一沉,低頭去看卻是哼哧哼哧的小兒縮成了小小一團。
“二郎,二郎!……”女人蹲下身子將小兒抱起,慌亂地拍打著他的臉蛋。
好半天,小兒才艱難地睜開眼睛,但也是眯成一條縫:“俺實在走不動了,讓俺躺一會……”
婦人鼻子又一酸,卻再流不出淚,只是啞聲乾號,雙手不住的拍打驛道上的野草。
漢子停下獨輪車小跑回來。
見此情景,立刻將兩個兒子抱到車上,又是喂水又是吃豆子,還不忘安慰自己婆娘,傻笑道:俺推著,你就走路,俺勁大得使不完。”
“等大郎二郎長大了,就都讓他們去給皇帝當兵,滅了那些畜生。”
到了黃昏時候,原本稀稀拉拉的官道上人漸漸多了。道路兩邊的田裡,還有小吏在授田,一邊給人指認界線,一邊簽發地契。還有當地人在田裡乾活,賣力的疏通水渠。
“到畿內了麽?離鹹陽還有多遠?”漢子使出全部力氣問道。
田裡有人杵著鋤頭不解道:“這就是鹹陽啊。”
“到了?……”漢子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一口氣散盡,歪頭倒在地上昏了。
……
四月初三,供軍糧料車馬接應發運使徐彥若接到中書門下長官命令,在征集部分大車畜力後,開始組織百姓押送糧食、草束、柴火、豆料、弓箭、帳篷等物資器械向奉天縣進發。
初四,上宸軍使李彥真擔任先鋒斬擊使,率本部兩千余人開拔。每名步兵配一匹駑馬或騾子當腳力,其他兵馬眼紅不已,埋怨西門重遂偏心。
初五,耀武軍兵馬使李嗣周率六千余步騎抵達姬水,其出發時還在京兆征發了四千余壯丁拉入麾下,乾些煮飯、砍柴、建營地之類的雜活。
同日下午,玉山軍使楊守信收到杜讓能的財貨,許是有私事耽擱,答覆三天內點兵上路。
玉山軍四千多人加上李彥真、李嗣周部,就接近一萬三千余真武夫了。別看神策軍沒裁汰之前七八萬,聽起來聲勢大,實際上會打仗且能打打硬仗的就這萬把人。加上後續聖人自領的五千英武軍、六千龍捷騎士以及王從訓收攏的天威諸部雜碎亂兵三千多。
整整動員了步騎兩萬七。
其中龍捷軍、英武軍新建才幾個月,戰力很難說,打打看吧,反正早遲要拉上戰場見血的。
初六,利整甲,開倉,出財。
太常寺問卜,得本卦:火風鼎。
太常博士解象曰:“鼎,元吉,亨大也。木上有火,君子以正位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