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搖了搖頭:“那你說,劉裕現在這樣,打著儒家的忠孝大旗,實際上做想要人人平等的事,讓人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富貴,而不是命中注定居於人下,受人統治和奴役,這算是什麽?”
庾悅給嗆得說不出話來,黑袍歎了口氣:“單純地說什麽儒學還是玄學,其實是很愚蠢的,自秦始皇帝之後,百家學說日漸衰微,到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後,更是只剩下儒家一門主流學說了,其他的學說,往往要披上儒家的外衣才能在世上流行。也就是這百年來,你們世家高門從東晉一開始就通過擁立皇帝,虛君實權,才敢讓玄學大張旗鼓,換了之前,哪怕是法家之術,也得來個儒皮法骨才行。”
“因為儒家已經給世人看成是忠孝仁義的學說,忠孝仁義也是所有人活在這個世上的立身之本,是基本的道德準則,離了這個,國將不國,個人也難以生存。就是你們玄學這套,也不可能扔開皇帝,不要國家。不然在這個胡虜橫行,戰亂不斷的亂世之中,那套村村自立,老死不相往來,無為而治的理想世界,怎麽可能實現?”
庾悅歎了口氣:“你說得不錯,這世上現在不管要做什麽,都要套上一層儒家的外皮,這麽說來,劉裕用的,是儒皮而已,實際上是想得勢之後,顛覆整個天下的秩序,最後連君王也不要了。”
黑袍點了點頭:“是的,他這套是把仁義解釋成了人人平等,世上無君王,而人人也都有機會成為君王,這肯定會大大地刺激平民百姓,為國出力。秦國之所以商鞅變法之後強大,就是因為商鞅通過軍功爵和耕戰制度,讓普通百姓甚至是奴隸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劉裕現在就在做這樣的事情,而且他的野心遠遠大過商鞅。”
庾悅咬了咬牙:“是的,商鞅不過是一時利誘百姓,封爵許願,但實際上秦人百姓想要靠軍功殺到士爵,第九級以上的爵位,是非常困難的,如果只是八級以下的民爵,那死後就收回了,不能傳子傳孫,說白了只能自己這輩子有點在基層的小權力,不用擔心溫飽而已,實際上國家是沒有太大投入和損失的。至少,與靠刺激這些底層百姓甚至是奴隸的積極性,所得到的回報相比,是微不足道。”
黑袍笑了起來:“可是劉裕不僅是一時地利誘百姓,還免費地想要普及面向全民的教育,這就真正地讓百姓有了治國管理的本事了,以後靠著治政也能升官得爵,這才是要了你們世家大族,甚至所有士族的命。要是人人都識文斷字,人人都能知書答禮,人人都可以去管理一個村,一個鄉,一個縣,一個國,那還有士族什麽事呢?人人都是士人,那就等於天下沒有士人了,士族不存,世家何在?所以啊,劉裕這套仁義的儒皮,最後做的是消滅儒家所有等級,秩序的事,這才是真正厲害的呢。我看,劉穆之這樣的絕頂聰明人,也未必能想得到這個。”
庾悅搖了搖頭:“劉穆之肯定能想到這個,但他自己現在是士族,是新的世家,從他的屁股所坐的位置,是不願意做這個事的。至於劉裕,誰知道他腦子是怎麽長的,明明有了君王的權力,甚至隨時可以自立為帝,卻想著天下就此不要皇帝,人人都可以成為君主,也不知道他圖個啥。難道,真的就是想圖個萬世美名嗎?可他自己連子孫後代都不顧及,得這虛名又有何用?他百年,千秋之後,又有誰會給他祭墳掃墓呢?”
黑袍歎了口氣:“大概劉裕是想把天下人都看成他的子孫後代,他不象我們,看重血緣傳承,家族延續這些,這點倒是跟你們修仙問道之人,隻想著自己長生,不想著帶著全家和子孫後代飛升,如出一轍啊。所以,你得把劉裕看成一個出家之人,而不是入世之人。這樣就能明白了。”
說到這裡,黑袍的眼中冷芒一閃:“所以,只有跳出這個世界,以高於天下固有的規則,秩序的眼光來看,才可能想出人人平等這些新的觀點,道家的這種人人平等是虛偽的,因為實際上即使不要皇帝,即使村落各自為政,也是要有個村長,帶頭的地主家。需要全村人辛苦勞作,來供養他們這一家一戶,當然,他們可以說,自己是付出了管理之責,應該有所回報,從這點上來講,那村村都有個土皇帝,天下到處都是這種村級小國。”
庾悅冷笑道:“你說一千道一萬,無非是說我們世家的玄學是偽善之學說,其實還是要等級,要統治,而劉裕的那套是真的人人平等,可我就是不信了,人人平等,那權力還真的可以人人享受嗎?沒了君王,沒了國家,沒了從君到吏的這一整套治理體系,誰願意服從別人的管理?憑什麽我要辛苦種地,他卻可以捕魚為生?憑什麽要打仗了我要上戰場,他可以不去?沒了等級,何來統治?”
黑袍搖了搖頭:“劉裕大概還是要保留國家,官員,管理者的,但是人人都有機會能自己立功當上,而不是現在這樣完全靠血緣傳承而世襲不變。換言之,你們現在的權力傳承,是固化的,而他想要的,是流動的,能者上,庸者下,而不是說靠投胎好,就能坐享其成。”
庾悅長歎一口氣:“這點上,我承認我們的玄學確實破解不了,因為那套老子英雄兒好漢的理論,現在連我自己都不信了,若真的是血統高貴就代表著能力超人,前代的王朝也不會出昏暴之君而滅亡,而我們世家子弟也不會象現在這樣成為天下人的笑柄。直說吧,你的這套佛家理論,怎麽破解這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