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的額頭上開始沁出冷汗的汗珠,劉穆之的話,說出了他內心深處最擔心的事情,擁兵自重,尾大不掉,引起皇帝的猜忌,這是東晉開國百年來一直無法避免的宿命,司馬氏皇帝,只在乎自己的皇權穩固,並不在乎是否能收回失地,驅逐胡虜,所以要麽是強臣如王敦,桓溫這樣割據自立,進而篡權奪位,要麽是如祖逖,陶侃這樣被君王所猜忌,削權奪軍,最後鬱鬱而終,難道,自己也不能避免這個宿命了嗎?
劉穆之看到了劉裕的模樣,知道說中了他的心事,歎了口氣:“謝家確實不同於那些權臣家族,相公大人也好,玄帥也罷,就是琰帥這樣的人,也是想要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他們確實是想北伐。但是,他們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
“多數的建康城的高門世家,隻想安於現狀,並不希望出兵北伐,而且他們也會擔心,謝家會借著北伐之名,成為第二個桓溫,在建立了功業之後回來篡權奪位。這些世家,可以允許司馬氏這樣的傀儡在位,但絕不會允許謝家這樣有實力的世家高門來統領自己,他們怕謝家會讓自己的子侄來吞並自己家的莊園,領地,奴仆,這些才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本啊。”
劉裕沉聲道:“我說過,玄帥答應過,他的北伐,是要真正地收復北方失地,而我這樣的人,在北伐成功之後,也會長留北方,不會威脅到他們在三吳地區的利益。相反,北伐得到的土地,人口,莊客這些好處,他們也會有的。”
劉穆之搖了搖頭:“如果要實佔這些好處,就得讓子侄離開南方,到北方去經營,不要說北方凶險,胡人隨時可能奪回這些地方,就算能控制得住,也一定是謝家佔了大部分的好處,而且,當地還有各個漢人大姓,胡人酋長,北伐之後為了安撫他們,也不可能不保證他們的利益,不管怎麽算,北伐對於這些南方世家的好處,都並不足以讓他們動心,反而風險很大,萬一謝家攻取中原,就有成為第二個荊州桓氏的可能,甚至因為謝家多年執掌中央權力,比當年的桓溫更可怕,他們怎麽可能不極力阻止呢?”
劉裕恨得牙癢癢,沉聲道:“我不管他們怎麽想,北伐的良機,絕不可以失去,不管這些世家門閥們如何反對,我一定會力求玄帥,趁北方大亂之機,全力出兵的,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至少這次的機會,不能錯過!”
劉穆之看著劉裕,平靜地說道:“你以為隴右的乞伏鮮卑亂了,中原的翟氏丁零反了,就一定可以北伐中原了?”
劉裕搖了搖頭:“他們只是第一批造反的,後面姚氏,慕容家也會反的,到那時候,北方大亂,就是天賜良機!”
劉穆之微微一笑:“對於姚萇,慕容垂來說,造反是為了復國,是要拚盡全力之舉,他們的部落,他們的同族羌人或者是鮮卑人,也會全力地支持,不惜付出生命,可我們大晉呢?偏安東南,衣食無憂,那些世家門閥,有這個動力北伐嗎?別說世家門閥,就是我們北府軍的兄弟,你真的確定他們還想跟你一樣,繼續打下去嗎?”
劉裕微微一愣,轉而強硬地說道:“我很確定,我的兄弟們,都和我一樣,天天做夢都想打回老家,收復北方失地,青史留名呢。”
劉穆之搖了搖頭,一指營地的一角,說道:“你真的這樣想嗎?”
劉裕順指看去,只見幾百名將士們,正圍坐在一起,一個個拿出大包小包的金銀細軟,正在一個個地攀比呢,珠光寶氣,金銀奪目,一串串的珍珠,一塊塊的翡翠,一錠錠的金銀,這些平時大家想都不敢想的好東西,這會兒變成了實物,進入了大家的包袱之中,甚至有些人,在腰間都系上了一串串的瑪瑙翡翠,笑得合不攏嘴呢。
而向靖則一個人枯坐在一個角落裡,眼巴巴地看著這些兄弟們在那裡耍寶比富,他的那輛雲母車,已經成了大營的一側火盆裡燃燒著的木料,幾乎火盆裡的火苗每跳一下,他的眼皮都要抖一抖,這個鐵牛一樣的黑大漢,這會兒的表情,只能用欲哭無淚這四個字來形容了。
劉裕看的默然無語,自從淝水一戰之後,北府軍的這些精兵悍將們,作戰就已經不是第一任務了,打著掃蕩殘敵的旗號,去掠奪秦軍的各處營地,府庫,甚至去搜刮那些死屍,就成了這些勇士們的首要任務,劉裕自己本想繼續追擊逃敵,但連向靖,檀憑之這些人也不願意追隨了,只能就此作罷,他本人不屑於去搶這些金銀財寶,但也沒有料到,這回弟兄們居然搶到了這麽多,與之相比,鐵牛這個黑大個兒,搶來的那輛雲母車,除了好看點,還真的不值什麽錢呢。
劉穆之喃喃地說道:“寄奴,看到了嗎?這些就是最真實的人性,就象一個饑餓的人,為了生存,為了食物,可以拚上性命,但一旦他吃飽了,那就不會再去吃苦受罪。你的動機很單純,就是想北伐,復國,但多數的軍士,並不象你這樣想,對他們來說,戰鬥獲得的名並不重要,沒有幾個人真的能升官得爵,多數人,就是象這些軍士們一樣,戰鬥獲得了財寶,然後回家購房置地,有一份家業,這就足夠了。”
“就象水生,你還記得嗎?他參軍是為了什麽?他不是為了北伐中原,也不是為了青史留名,就是因為北府軍有三倍的軍餉,可以放任戰後的擄掠,他就想著搶搶搶,然後發財回家買房娶妻。這才是多數北府軍士的真實目的。現在,命也拚過了,錢也有了,不回家買地買房娶老婆,還要繼續折騰什麽?寄奴,恕我直言,只怕真要北伐的話,也會換一批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