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下的人群中走出一位鶴發飄然的老者,與在場的諸多名士的袒胸露懷相比,這位長者衣冠齊楚,上位者的氣質雖虛隱於胸腹,但手中浮塵一甩,如神人分海一般,迫使人群讓出一條通路,走至近前。
“瑗度公都來了啊。”
來者正是目前陳郡謝氏朝中權柄最重者——右將軍謝琰,身為謝安次子、謝玄從弟的他,平生最好與人辯難,史書上評價他安西英爽,才兼辯博,聽到王家兄弟欲與劉義符比試高低,馬上就來了興趣。
王家這邊年紀最小的王恩之,對於劉義符的狂妄態度非常不忿道:“割雞焉用牛刀?看我一人出手定教你大敗虧輸!”。
謝琰輕撫如瀑布一般的長髯道:“題目一,就以這山為題目賦詩吧。”
王恩之一點也怯場,寬袖一揚,來回踱步了幾次就見他抬手指天道:“山中草木茂,溪裡遊魚歡。不見雅集友,隻聞杜鵑啼。”
“這就是所謂的神童吧,不愧是王右軍的孫子啊!”
底下的人群發出一陣陣喧鬧之聲,然後都把期待的目光把轉向了劉義符,想知道這個當日讓王凝之難堪的少年會如何應對。
“天闕近霄漢,連山接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彩!彩!彩!”
人群突然爆發出的喝彩聲遠勝之前,謝琰閉眼回味詩中玄妙良久後,也睜開了眼睛道:“劉郎君的詩大氣磅礴,細品之有居臨高處俯瞰眾生之感,意境遠勝王賢侄遠矣。”
王恩之聽罷垂頭埋入胸口,不敢直視前方,若細聞之還能聽見他斷斷續續的啜泣聲,王家剩下的幾個兄弟見狀迅速上前,把么弟護在身後,讓他免遭他人議論。
劉義符抬頭觀察王家兄弟動向,臉上微微皺眉,且裝出一副表達關切表情的問道:“恩之賢弟沒事吧?你們誰是下一個?需不需稍息片刻?”
王蘊之頓時有些火起,厲聲回嗆道:“劉車兵!你少虛情假意的故作關心了,我琅琊王氏一門詩書傳家當然不會懼你!”然後他就將其他幾人拉到一起,竊竊私語了幾句,整理了一下發髻,自己上前邁了一小步。
“題目二,就以建康為主題吧。”謝琰啄了一口茶,滿懷期待的看了劉義符一眼。
“王蘊之!”
“到!”
“夜泊宿秦淮,漁火映江明。踏流過朱雀,謁見進台城。輔弼君王意,盡忠廟堂裡。他日扶搖上,願做黑頭公。”
王蘊之吟誦完畢後,額頭早已滲出如米粒般大的汗珠,慌忙抽出腰間的疊扇在臉前輕搖幾下,隨即輕咳數聲後便故作鎮定道:“這就是集我們兄弟數人合力作出的詩文,縱使你有屈平複生之才,在聽聞了我們兄弟的佳作後,怕也是難以為繼了吧。
劉義符並沒有理會王蘊之,自顧自的走到外廊的欄杆前,輕舒猿臂翻了下去。
“哈哈哈!劉車兵!汝對不上來是想逃跑嗎?”王蘊之的聲量比之前更宏亮了,大到林中的飛鳥都被驚嚇走了幾隻。
劉義符臉色如常的說道:“王球何在?”
“車哥兒我在呢!”王球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一路小跑將袋子遞給了劉義符。
“諸位請隨我來。”劉義符說完提了袋子,就徑直走向了一處岩壁。
現場圍觀的諸多名士包括謝琰還一頭霧水的不知道劉義符想幹嘛,直到他取出了袋中之物,居然是一把錘子和一個鑿子。
“他這是意欲何為?”
“我知道了他這是想用工具刻字!在岩壁上題詩!”
一個名士恍然大悟驚叫了起來,話音未落,只見劉義符已將上身的寬袍大氅褪下,露出一身白瘦但是很蒼勁有力的臂膀,劉義符一手執錘,一手執鑿,兩個平平無奇的普通工具在他手裡舞動得上下翻飛,與岩壁碰撞摩擦的整個過程,既像樂者臨死前編織出絕響般的樂章,又像舞動乾戚的上古凶神刑天,每一下火星四濺的狠鑿,都似要把這眼前的山嶽削平了一般壯懷激烈。
隨著雕琢後石粉揚起的煙塵漸漸散去,眾人發現岩壁上所題的詩句變得清晰了起來:“贈王內史諸子於天闕山雅集
牛首抱建康,霸氣昔騰發。天開帝王居,海色照宮闕。群峰如逐鹿,奔走相馳突。江水九道來,雲端遙明沒。時遷大運去,龍虎勢休歇。我來屬天清,登覽窮楚越。汝宗多俊逸,特秀鸞鳳骨。眾星羅青天,明者獨有月。冥居順生理,草木不剪伐。煙窗引薔薇,石壁老野蕨。吳風謝安屐,白足傲履襪。時聞天香來,了與世事絕。佳遊不可得,春風惜遠別。賦詩留岩屏,千載庶不滅。”
在場的一些人噤若寒蟬,一點想發聲的**都沒有,而另一些人也只是盯著岩壁一字一頓的反覆吟誦循環往複,特別是王家兄弟和桓、庾、刁三人,瞳孔放大,周身顫抖,下頜像是失了骨頭一樣合不攏了,就這麽張開著。
劉義符接過王球遞來的方巾,擦了擦汗,臉上略有喜色,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然後就對他輕挑了幾下眉頭,王球則被劉義符逗得很開心,整個人開始手舞足蹈。
劉義符在重新穿戴整齊後,對謝琰拱手道:“晚輩題詩完成,請謝將軍點評。”
“老夫生平從未見如此之奇景,姑且不論此詩成色如何,只怕今日劉賢侄這鑿壁題詩亦如當年嵇叔夜打鐵,早晚會成就一段士林佳話呀。”謝琰撫髯時,神色十分複雜。
“快拿紙筆來抄詩!”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嗓子,眾名士紛紛不顧形象擁擠於岩壁之下競相抄寫。
“劉郎君,我等竟不識劉郎君有如此大才。。。”王蘊之領著王家眾兄弟,來到劉義符面前,四人皆面有愧疚,聲若細蚊,淚痕點點。
“菜就多。。。啊不,王郎君何故妄自菲薄呢?鄙人不過略有薄才而已,到不了登堂入室的程度罷了,讓諸位見笑了。此番若不是王兄激我,這詩我也是斷然做不出來的,此乃全賴王兄之功,我準備在詩後落款處都題上我們五人之名何如?再者之前吾和令尊確實有一些誤會,不過今日就在天闕山雅集上諸位鄉賢的見證下冰釋前嫌可好?”
劉義符拉起王蘊之等人的手,眼神充滿了真誠和豁達,其實他也不想和王家兄弟們鬧得太僵,是因為今後還要和王貞璿相處,有些事情適合而止就好,別把王家一家人全得罪完了。
“劉賢侄德行謙恭,虛懷若谷,有戰國四公子之遺風,難得!難得呀!”謝琰見劉義符見好就收,就連忙上來打圓場,順帶安撫了下王家四兄弟的情緒。
“劉車兵,吾聽聞汝三招之內就能將朱綽家的親衛放倒,某今日就想來親自討教一番!”
一個披頭散發的高大的青年,跨步走到劉義符身前,表情桀驁跋扈,他上身袒露通體呈古銅色,右胸上側還有一條深邃的刀疤,劉義符自認為自己在同輩人都算是高大挺拔的了,但此人還比他高半個頭,仰視他的時候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而他從周身流淌的冷汗說明此人剛行了散,身體還處在散熱狀態。
“你是?我之前有見過足下嗎?”劉義符帶著疑惑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個充滿野性的男子。
“大膽!這位是桓南郡的從侄,唐縣侯之子桓振桓道全!”桓振身旁長得很像老鼠的刁雍從四輪車上跳起來大喊道。
劉義符沒有理會刁雍,還在想這傻大個是誰呢,原來是桓家名聲最臭不可聞的凶橫之人,江夏城裡的鬼見愁,桓玄都嫌棄的不檢點的萬人敵前“揚武將軍”桓振。按照現在的時間點,桓振現在被桓玄免官後幾乎是棄用了,基本是到桓玄死之前桓振都是得不到起複的,看著這個劉家日後有桓楚少帝稱號的敵人時,劉義符不禁感慨何謂風雲際會?想必這就是吧。
庾、刁二人見桓振身體的燥熱之狀還未完全褪去,就想上前勸他不要意氣用事。
“庾鴻、刁雍,我的事我自己解決,爾等休要插手!”二愣子桓振咆哮了一聲,猛得一甩手掙脫了兩人的束縛,雙眼布滿血絲死死看住劉義符。
庾鴻自從上次壽宴後,就對自己抱有不明且強烈的敵意,真讓自己摸不著頭腦啊。
“劉義符給個準信!到底要不要跟吾比腳抵,速速道來!”桓振整個人就像不受控制幾近癲狂的瘋牛一樣,在劉義符面前來回踱步,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桓郎君,你這剛行了散,身體抱恙恐不能使出全力,我要是還跟你比的話有點勝之不武了吧?”劉義符負手而立,滿臉嫌棄狀,擺出一副被酒後醉漢騷擾的良家女子模樣。
“你。。你!”還沒等桓振出手,身旁早就埋伏好的王球突然殺到,端起一碗冰涼徹骨的泉水澆到了桓振的臉上,霎時間,桓振就被突如其來的涼水澆沒了火氣。
“桓郎君,龍亢桓氏也是名門望族,雅集之上隻談玄辯難行風月之事,汝若在此繼續無端生事的話,休怪我不給桓南郡面子了。”謝琰眉頭緊鎖,肅然正色道。
桓、庾、刁三人深知謝琰位高權重被會稽王父子視為心腹,他們三個手中沒有實權的二世祖斷然是惹不起的,隻好忍氣離開了雅集。
劉義符、王球二人快步上前深深一躬,拱手給謝琰稱謝道:“晚輩多謝右將軍解圍。”
謝琰扶起二人撫髯微笑道:“劉賢侄的才情亙古罕見,今日一觀果然非比尋常,汝也讓老夫想起了我謝氏門人中一位同樣芝蘭玉樹的後生。”
“敢問那位小郎君的名諱?”
“謝靈運,小名喚作客兒,現在寄居在錢塘杜家。”
清風劃過山谷,此時劉義符打了個響亮的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