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走在他身後側,面無表情,氣質冰清,生人勿進。
劉協幾次想回頭問,又強忍住了。
直到過了嘉德殿,劉協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尚書台,這才抬頭轉向皇甫嵩,問道:“大司馬,真的可以練二十萬雄兵嗎?”
皇甫嵩微微躬身,道:“這是陛下的旨意。”
“我是問,真的能做到嗎?”劉協又問道,一臉期待又緊張。他雖然被軟禁在宮裡,可對於大漢國庫的現狀,那是知之甚深。
二十萬大軍,那得多少錢糧?
他昨天還看過夏稅的奏本,滿打滿算不過三萬萬,全年朝廷的賦稅也不會超過八萬萬,二十萬大軍,三個月的開支的都不夠!
皇甫嵩默默無聲。
劉協抿了抿嘴,道:“是我多嘴了。大司馬,能幫我保密嗎?”
皇甫嵩看著劉協天真無邪又有超出同齡的成熟,沒有說話。
劉協等了一會兒,見皇甫嵩不出聲,也就轉過身,往回走。
皇甫嵩目送他離開,頓了片刻,向大司馬府走去。
這時,一個小黃門迎面而來,抬手道:“小人見過大司馬。”
“有事?”皇甫嵩看著徐衍道。
徐衍是宮內的小黃門,資歷很厚,相比於張讓等人的擅權亂國,徐衍則不爭不搶,明辨是非,名聲非常好。
徐衍沒有胡子,臉角溫和,頗有些書卷氣,遞過幾道奏本,道:“大司馬請看這個。”
皇甫嵩伸手接過來,看過第一份,其他都是一眼掃過,還給徐衍,道:“不用理會。”
徐衍一驚,連忙道:“大司馬,這些可都是各郡縣……除了州牧,林林總總二十多人……”
“我知道了。”皇甫嵩沒有多說,徑直進入大司馬府。
徐衍見著他的背影,神情疑惑。
二十多人彈劾盧植,董卓,曹操等人,不止是地方上的,朝廷裡還有不少,就這樣‘不用理會’了?
旋即,他猛的想起來什麽,快步追過去,道:“大司馬,盧使君來了一份信,我放在你桌上。”
……
夜裡。
楊彪看著袁隗的三道奏本,手裡拿著筆,絞盡腦汁的想著措辭。
他是丞相,這道奏本上去,肯定天下矚目。他需要既能附和劉辯,又不能讓天下士人不滿。
王朗坐在他對面,寬和的臉角從容自如,手裡拿著書,靜靜的看著。
楊彪寫了半天,還是放下筆,道:“我的王先生,你倒是給我出出主意啊?”
王朗頭也不轉,道:“你想兩頭佔好,哪有那麽好的事。”
楊彪頭疼不已,苦笑的揉著臉,道:“什麽兩頭佔好,我是想兩不得罪。”
王朗沒理會,繼續看書。
楊彪放下手,歎氣道:“伱說,那唐瑁能做大將軍嗎?還要等多久?”
王朗目光轉移到他臉上,帶著一絲好奇,道:“你就真的沒有一點抱負?”
楊彪被這句話問的愣住了,眨著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朗一直看不透楊彪,總覺得這位老兄是故意藏拙,但這位藏的太深,到這種時候了,還是不肯顯露一二。
“主人。”
在兩人對視的時候,門外有燈光出現,家仆輕聲喚道。
楊彪拄著拐,起身打開門。
家仆上前低聲道:“主人,王公來了。”
楊彪一怔,道:“王子師?”
子師,王允的字。
王朗走過來,面露好奇。
王允雖然一再升官,但在朝野之中,分量還是不夠,給人的感覺就是沉默寡言,不朋不黨,鮮少與朝臣來往。
楊彪與王朗對視一眼,而後道:“快請!”
楊彪拄著拐,向前廳走去,道:“我待會兒回來,王先生,幫我那道奏本潤潤色。”
王朗不在意這個,而是有些好奇王允深夜來丞相府的目的。
楊府客廳。
楊彪艱難的放著拐,抖著肥臉上的肉,道:“子師,我這裡,你可是少來啊。”
王允雖然孤僻,但何進、袁家等的府邸,那也是沒少去。
王允見楊彪客套著又若有點撥,神情不動,遞過一道公文,道:“丞相,下官來此,是有要事稟告。”
楊彪眨了眨眼,貌似疑惑的接過來,打開一看,居然是劉岱彈劾盧植、董卓、曹操等人的奏本。
劉岱作為皇族,從兗州跑到洛陽,幾經周折,剛剛上任大司農。
楊彪看完,抬頭愣神的與王允對視,道:“子師的意思是?”
王允抬著手,道:“丞相,陛下被圍於上黨,盧植督軍不力,坐太原而不前,罪責深重。曹操兵敗,理當問罪。至於董卓,下官認為,不可再留。陛下尚未回京,還需丞相定奪。”
‘你還不知道陛下已經回京了吧……’
楊彪心裡歎了口氣,這王允真會給他找麻煩。
王允則目光平靜,實則暗藏銳利的盯著楊彪。
他就是要在所有人都還不知道劉辯已經悄悄回京的時候,將這些人不堪一面撕開,讓劉辯看個清楚!
楊彪肥潤的臉上擺出威嚴之色,故作沉吟的道:“子師,你認為,當如何做?”
王允道:“當然是奏請陛下,將這三人押入京論罪!”
楊彪還在故作思索,一會兒後,道:“好。這道奏本,我會當面呈送陛下。”
王允一怔,注視著楊彪,什麽時候他這麽好說話?
楊彪收好奏本,轉而就道:“子師,我認為,朝廷改製之後,留下了眾多冗官,整日無事生非,還空耗國庫錢糧,我欲裁減,你怎麽看?”
王允心頭更加疑慮了,這楊彪,開始做事情了?
這對他來說,可不是好消息!
楊彪見王允不語,小眼睛眨動著,更直接的道:“我打算,將三公府、九卿以及司隸、河南尹等眾多冗官裁撤。”
三公府被罷,九卿被削減,多出了眾多的冗官。
王允見楊彪說的這麽直白,心裡疑慮稍減,道:“丞相的意思是?”
楊彪肅容道:“董卓不在,我想子師與我一道上書,奏請陛下禦準,由尚書台來負責裁撤。”
楊彪說著,手不經意的放到了王允遞給他的那道奏本上。
王允注意到了,神色不動,道:“是由尚書台負責裁撤?”
裁減官吏固然是得罪人,可操作的好,那也是趁機立威、收攏人心的好機會!
“自然。”楊彪道,目光一刻都沒離開王允的臉。
王允掃了眼楊彪手下的那道奏本,片刻後,輕輕點頭,道:“好。”
楊彪肥臉肅然,向著門外抬了下手。
家仆端著筆墨進來,放到小桌前。
王允與楊彪對視,心裡疑慮叢叢,總覺得楊彪今天有些反常。
‘若是聯合署名,倒也不怕他算計於我。’
王允心裡想著,拿起筆,稍稍斟酌,寫了一百多字,忽然停住筆,道:“丞相,後面下官來寫不太合適,請丞相落筆。”
楊彪毫不遲疑,接過來看了眼,拿起筆,洋洋灑灑寫了二百多,而後署名,推給王允道:“子師。”
王允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怎麽都沒發現有什麽陷阱,抬頭又審視楊彪片刻,拿起筆,署上了他的名。
楊彪見狀,心頭大喜,不動聲色的拿過來,放到手邊,道:“子師,我認為,禁軍,羽林軍都不足以護衛京畿,我欲奏請陛下,擴建羽林軍、禁軍,你怎麽看?”
王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有心想走,隨口的道:“下官讚同。”
楊彪立即就道:“那,你我一同署名?”
“好。”王允沒有什麽遲疑。擴建禁軍、羽林軍,根本沒有什麽花頭可耍。
楊彪拿起筆,揮揮灑灑就是二百多字,署名後,推給王允。
王允掃了眼,提筆署名。
楊彪見著筆墨未乾的‘王允’二字,心裡暗暗激動,最後一道要不要也讓王允署名?
王允寫完,雖然沒察覺出什麽,但總覺得不太安寧,抬起手道:“丞相,關於錢糧用度一事,不知有何想法?”
‘算了。’
楊彪擔心繼續讓王允署名會曝露,神色不動的道:“此事還需尚書台合議。”
王允見楊彪推脫,頓了頓,抬手道:“既是如此,下官告退。”
楊彪微笑著,目送著王允走出去。
王允一走,楊彪就激動不已的翻著剛剛王允署名的兩道奏本,滿臉大喜的道:“太好了太好了……”
有了王允的署名,那裁減官吏就變成了尚書台的事,不是他楊彪這個丞相一個人的鍋!
“我覺得,這位王公,怕是知道陛下已經回京了。”王朗從側門進來道。
楊彪一愣,道:“陛下已經找過他了?不可能,陛下不會繞過我去見王允。”
王朗道:“應該沒見過,但王允肯定知道陛下已經回京,否則不會深夜送來這道奏本,他完全可以自行發往上黨郡。”
楊家陡然驚悟,轉頭看向門外,黑漆漆一片,怒色上臉,道:“你是說,王允是故意來害我的?”
王朗已經拿起劉岱的奏本,看了遍,搖頭道:“看來,這位王公,不聲不響的已經拉攏了不少人。”
楊彪對於王允構陷他深感憤怒,沒有掩飾,陰沉著臉,道:“我該怎麽做?”
以往,只有劉辯在一心坑他,現在,王允居然也膽敢給他挖坑!
王朗坐在王允的位置上,認真的看著楊彪,道:“王允,怕是起了心思了。”
楊彪冷哼一聲,道:“心思?什麽心思?難不成他還想做丞相不成!”
楊彪一說完,神色頓僵,睜大雙眼,驚愕的與王朗對視。
王朗好整以暇的給他自己倒了杯茶,沒有回答。
董卓沒了兵權,完全任人宰割,王允何必著急上趕,深夜來丞相府?
費盡心思的要除掉的董卓,或許有為國心思,但肯定也有為己的目的!
王允還能有什麽目的,他上面,就只有一個丞相——楊彪!
楊彪好一陣子才回過神,有些不可置信的道:“他從尚書到佐相,這才多久?他未免太心急了吧?”
王朗語氣淡淡,道:“這位王公與你不同,他明顯想做很多事情。”
楊彪臉角動了動,頭上又是冷汗涔涔,焦急的看著王朗道:“我我我該怎麽做?”
有劉辯一個,已經夠令楊彪心驚膽戰了,夜不能寐了。再有個王允在他背後時不時放暗箭,他不死也得死了!
王朗寬和臉角變得堅定,雙眸冷銳,道:“保下董卓!”
楊彪嚇了一大跳,道:“你說,讓我保董卓?”
由不得楊彪不震驚,朝野上下,誰不知道董卓是虎狼之輩,朝廷裡,有幾個人容得下董卓?
王朗眸光炯炯,道:“殺不殺董卓,王允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還是得宮裡的態度。如果宮裡要殺董卓,在並州有的是理由。”
楊彪表情慢慢收斂,沉色思索。
只是幾個呼吸,他就若有所思的道:“董卓確實是可殺可不殺,但盧植、曹操肯定是殺不得,甚至是問罪不得。陛下保了那曹操不是一次兩次了,明顯是要重用。王允將這三人綁在一起,必定會碰一鼻子灰!”
“殺董卓,還不是時候。”王朗道。禦駕親征,大獲全勝,整個大漢沸騰,這個時候殺董卓,有什麽益處?
殺董卓,應當是在一個朝野動蕩,世家沸騰之際,用董卓的人頭來安撫人心。
楊彪坐直身體,看著王朗道:“明日,我就召開尚書台大議,議一議這次軍功!”
王朗忽然笑了,道:“你不怕與王允撕破臉?”
楊彪一臉不在意的道:“商量,都是商量,我會尊重王子師的意見。”
王朗目露一絲異色,這楊彪,是打算反擊王允了?
……
王允出了楊府就沉著臉,快步的上了馬車。
“讓李儒來見我。”沒走多久,王允凝色道。
楊彪的這個反常舉動,還是引起了王允的懷疑。
車夫應著,加快返回王府。
在楊府往東,臨近城門拐角的一處不起眼的院落內,無聲的聚集著上百人。
後院之內,一個乾乾淨淨,十分明亮的房間,劉辯半倚靠著枕頭,對面跪坐著的是一本正經的皇甫堅長。
唐姬在邊上,給劉辯煮茶。
“總之,要利用可利用的一切人與物,探查你想要知道的所有消息,”
劉辯接過茶杯,輕輕喝了一口,與皇甫堅長慢條斯理的道:“要隱秘,要單線,要用密語,要有目標,層層疊疊,枝葉漫長……”
皇甫堅長滿臉嚴正,完全沒有往日的輕佻,劉辯的話,每一個字都清晰的落入耳朵裡。
說完了一長串,劉辯笑著道:“說說,有什麽想法?”
皇甫堅長抬頭看了眼劉辯,面上遲疑一閃,低著頭,小心翼翼的道:“臣,這就想法設法派人去河間。”
“河間?”
劉辯一怔,旋即他就陡然明白了,道:“那裡不用你操心。”
董太后在河間!
皇甫堅長一聽,試探著道:“那,臣派人去丞相府?”
這時,潘隱悄步進來,瞥了眼皇甫堅長,在劉辯身後側低聲道:“陛下,王公去了丞相府,待了有半個時辰。”
皇甫堅長聽的清楚,頓時臉色僵硬,心裡堵的慌。
“王允?”
劉辯目光微動,道:“朕聽說,曹操在四處求募幕僚?”
曹操幾次敗仗,都認為是缺少智計者輔助,是以已經迫不及待,‘高價求購’幕僚了。
“是。”潘隱點頭,不知道劉辯為什麽突然提到曹操。
皇甫堅長也不知道。
不過,他下一刻就知道了。
劉辯又接過唐姬遞過來的茶杯,道:“用你的辦法,給曹操送些人。”
曹操?
皇甫堅長有些愣神,但猛的驚醒,伏地道:“臣領旨!”
劉辯吹了吹茶,道:“去吧。”
“臣告退!”皇甫堅長道,而後起身,抬著手,緩步後退。
劉辯看著他的背影,頓了頓,側頭與潘隱低聲道:“左栗、董卓什麽時候回京?”
潘隱道:“預計還有半個月。”
並州要清理的人與事太多,這兩人馬不停蹄,仍舊耗時長久。
劉辯輕輕點頭,道:“傳旨,曹操的兵馬,歸駐禁軍大營,趙雲接掌北宮禁軍。禁軍的訓練,須嚴格遵守大司馬的練兵手冊。”
所謂的‘練兵手冊’,也是劉辯與皇甫嵩‘討論’的結果。
“是。”潘隱應著道。
劉辯嗯了聲,拉著唐姬起身,轉過身的時候,道:“明天,找個地方,朕要與蔡邕好好聊聊。”
這時,皇甫堅長忽然去而複返,立在門口。
劉辯聽到腳步聲,回過頭看向他。
皇甫堅長見劉辯攬著唐姬,猶豫了下,還是快步上前,低聲道:“陛下,尚書李儒、劉岱進了王公府邸。”
劉辯眉頭一挑,旋即就道:“給你個機會,不動聲色的探探他們聊了些是什麽。”
“臣領旨!”皇甫堅長臉色陡然繃直,沉聲應道。
劉辯擺了擺手,看著近在咫尺的床鋪,神情有些古怪。
怎麽有種漸漸熟悉的味道?
……
尚書台內。
荀攸大概是尚書台最忙的人了,連帶著他吏曹的大小官吏同樣不得休息。
荀攸身前放著一份很長的名單,主要是並州大小官員的補缺。
從太守,都尉到縣令、縣尉不等,足足五六十人。
他身前站著兩個侍郎,是吏曹六侍郎之一。
尚書的品佚雖然提升了,但侍郎沒有,尚書的品佚原本很低,侍郎就更低了,是以侍郎與尚書之間,突然好像隔了一道難以跨越的天塹。
其中一個侍郎道:“尚書,這份名單,丞相與王公能同意嗎?”
這份名單, 基本上是荀攸,何顒,鍾繇等人擬定,還沒有上報給楊彪與王允。
荀攸聞言眉頭一皺,他已經知道,王允在悄悄調查他。
另一個侍郎道:“下官聽說,李尚書等人,好像也擬定了一份名單。”
荀攸臉色微變,剛要發問,一個小吏急匆匆跑進來,道:“尚書,丞相府來傳話,說是明日裡,尚書台議事。”
荀攸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天色,面露疑惑,道:“都有誰?”
“王公,尚書,鍾廷尉,四人。”小吏道。
荀攸雙眼猛的警惕起來,心裡有著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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