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河北龍興之地,已歸屬四世三公的袁氏,則是天下人盡皆知的事實。
田鈞靠在一株老槐樹底下,卻不這麽認為。
“至少,冀州不是。”
田鈞從懷中取出刻刀,在粗壯的槐樹根部,刻上一條深深的印痕。算上這一劃,已經足足九筆。
九筆,說明田鈞已來到漢末九年。
九年來,大漢在輪回中生滅,王朝在分裂中混同。皇權就像任人蹂躪的女子,被一塊一塊撕下所剩不多的遮羞布。
掐一掐時日,已是建安五年二月。大漢從寒冬中走來,迎接它的不是複蘇,依舊是蕭條。天下紛紛擾擾,注定不會建安。
田鈞踏著厚厚的積雪,走到照壁前。
這是一面土黃色照壁,由三堵牆面拚成,整體呈山字狀,繪刻有松鶴麒麟。照壁坐落在院口正中,與大門相對。
見四下無人,田鈞踮起腳尖,掀開右側矮牆第五塊青磚,見下面果然壓著一張幡紙。田鈞將它迅速捏在手中,放好青磚,四下打量一番後,這才從容走開。
穿過照壁前行十步,便是高大氣派的門樓。門楹正中的匾額上,別駕府三個大字分外醒目。
田鈞左腳剛邁出府門,就見兩側閃出四個壯漢擋在身前。他們的臉上雖然堆著笑,但右手卻都不自覺地按在環首刀柄上。
九年了,袁紹還是不放心!
九年前,田鈞穿越到漢末,附身於冀州從事耿武九歲幼子耿鈞的身上。
正是那一天,袁紹入主冀州,耿武率兵舉抵抗被屠滿門。若沒有沮授相救,只怕開局就領了盒飯。
九年來,他被田豐收養,改為田姓。將當年之事深埋心底,絕口不提。
但袁紹對田鈞的監視從不間斷,沒有一刻松懈,時時威脅著田鈞的性命。要不是田鈞假意逢迎,哪裡活得到今日。
眼前的壯漢,便是袁紹派來監察的少吏。田鈞絲毫不懷疑,如果他執意出府,這些人就會毫無顧忌地對別駕公子動武。
田鈞搖頭苦笑,識趣地收回左腳,問道:“許據何在?”
“許尉史到分界樓吃酒去了。”
田鈞聞言頷首,心知又是許據給他報的信,便轉身入府去了。
許據出身高陽,曾在本縣頗有名氣。被舉薦到冀州府之後,因為出身低微,又無名士推薦,這才輾轉多年,隻混了個尉史之職含糊度日。
尉史,隸屬於司隸校尉府下的門亭長,專司執法監督之責,是不入流的小官。
秩別甚至不如鬥食,屬於大漢官吏最微末的佐史之列。每月俸錢只有數百,尚且不能自足。
若不是袁紹曾任司隸校尉,貪戀監察之權,直到如今以大將軍開府治事都不願裁撤,否則就是這得罪人的差事,許據也休想討得。
田鈞既是許據監視的對象,也是這些年唯一看出許據鬱鬱不得志的人,於是起了結交之心。
他每月無償贈與許據例錢一千,並承諾,日後一定讓別駕田豐在大將軍面前舉薦許據。
初時,許據尚有一些拘謹,不願無功受人財祿。久而久之,便習以為常起來。
作為回饋,許據也時常將府中一些情報傳遞給田鈞。
如此過了三年,兩人明面上不鹹不淡,私下裡卻交情匪淺。
別駕府最近格外冷清,幾日前府中收到急報,家主田豐已被大將軍袁紹下入死獄。田府的下人們噤若寒蟬,田家的其他公子小姐們,早在得信的次日便回了钜鹿故裡。
只有像田鈞這樣失去自由的人,才會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裡,掃落厚厚的積雪,徑直坐在刺骨的石桌前。然後取出幡紙,緩緩攤在石桌上。
絹帛上蒙著一層水霧,字跡也被浸潤得有些模糊。
“少主病體日益康健,大將軍喜不自勝,已令府中辛從事召見賢弟。
河北兵馬逡巡不進,曹阿瞞討平徐州,劉玄德走奔冀州。”
的確是許據的字跡。
田鈞收好幡紙,揉了揉眉心,讚歎道:“曹孟德不愧是雄主,劉玄德輸的不冤。”
田鈞熟知這一段歷史,哪怕早已知道曹操會從正面戰場抽離,然後帶兵閃擊徐州。可是身臨其境,他依舊被曹操的膽魄折服。
若是袁紹的幼子袁買不曾得病,若是袁買的病早一些好......只要有任何一絲因素發生偏差,恐怕曹操的後果,都會不堪設想。
袁買的病情,就像一味對袁紹來說是劇毒、對曹操來說卻是良方的猛藥。不僅關系著大漢的走勢運程,還關系著田鈞的身家性命。
好在現在,田鈞將他治好了。
或者說,田鈞什麽也沒做。
身為後世之人,田鈞早就知道袁買得的是疥瘡,而且會自愈。
因此除了讓大將軍府定期煮沸、曝曬袁買的衣物之外,就是注意飲食衛生,最後開了一劑以菊花、甘草為主的解毒益血的湯飲。
“袁紹,你本是我不共戴天的仇寇,我卻以德報怨,救下你的幼子。不知現在,你又將何以報德?”
若是田鈞所料不差,信中所言的辛從事,應該指的是司隸校尉府都官從事辛評。
田鈞手指不斷扣在桌面上,對於辛評接見一事甚是費解:辛評不僅是故冀州牧韓馥的舊人,還與我養父田豐關系莫逆。袁紹讓他接見我,豈不是有意為之?
田豐雖然被囚在獄中,但是河北士人都認為,田豐有功無罪,釋放是早晚的事。哪怕此時的袁紹,也沒有真心想殺田豐的意思。
因此辛評接見一事,可以說是袁紹的示好之舉。對田鈞而言,多半是利大於弊。
“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取信於袁紹,掙脫牢籠才是。至於復仇......”
田鈞抬起頭,望著漫天翻飛的白雪,默然不語。
他心裡清楚, 官渡之戰爆發後,就不再有接觸袁紹的時機。等到袁紹戰敗時,田豐尚且難逃一死,袁紹又怎會放自己生路。
這也是為何在聽聞袁買病重之後,田鈞決定孤注一擲的原因。
他豁出身家性命,讓府中下人到州牧府外揭下告示,獻上救命的藥方。田鈞自己心裡卻清楚,那只是他憑借歷史走勢,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法子。
還好僥幸靈驗,否則......田鈞的手心滲出冷汗,不敢想象。
午時剛過,許據果然舉著文書上門。
少吏們徑直到後院提人,舉止甚為無禮,引起田府騷動。
田鈞心知這是尉史捕罪一貫的流程,也明白許據多半是刻意為之,因此並未放在心上。隻向田夫人盧氏簡單報請後,便隨許據離去。
二人剛轉過照壁,尚未靠近門坊,許據見左右無人,附在田鈞耳邊輕聲說道:“郭公則居於暗室,慎言。”
哦,此事竟驚動了郭圖?
對於郭圖其人,田鈞有所了解:此人雖不是善類,卻是袁紹最信任的心腹。
郭圖既然參與其中,必定是為袁紹張目。如此,還真需謹言慎行,否則一不小心,便有萬劫不複的可能。
田鈞點頭示意,將此事記在心間。
別駕府距袁紹私設的司隸校尉府不遠,許據又不知從哪征用來一輛雙轅車,因此只花了盞茶功夫,便到了目的地。
司隸府門前的積雪早就被藤掃一空。
那雪中肅穆的青磚黛瓦,和雄壯威嚴的執戟衛士,無處不在彰顯著這位冀州之主的膨脹權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