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漢無論郡縣,官府都設有監獄,被稱為公府官獄。但往往民間還有富戶設立的私獄,以及出於社會良俗而捐資設立的公獄。
只有鄴縣別具一格,全城只有一座由官府設立的牢獄,名為終監。
並不是因為鄴城獄製不夠嚴明。
恰恰相反,鄴城作為冀州的州治,大小官吏家眷所在之處,可謂河北腹心之地。將犯事人員盡數關押在一起,顯然是有意為之:一來更能彰顯律法之公正,二來則是方便維護州治之安穩。
然而田鈞卻清楚,這不過是官府的一面之詞。
鄴城之所以只有終監獄,一切還要從九年前袁紹入主冀州時說起。
袁紹跨進鄴城的第一日,就發生了耿武、閔純等人的叛亂,讓他寢食難安。
為了徹底掃除先州牧韓馥在冀州的影響,也為了將叛亂人員斬草除根,袁紹特意下令:拆除民獄及公獄,統一擴建成官獄。
這就是如今終監的前身。
其後袁紹將韓馥余黨一網打盡,盡數關押在此,又囑咐田豐主理此事,形成了如今的終監。
終監位於鄴城西北,明面上佔地並不廣大,實則內裡大有乾坤。
君不見,那門牌上的紅招是荀諶所書,門牆的布置,則是審配親自設計。當年落入獄中的犯人,能安然走出的又有幾人。
今日的終監,在田鈞眼裡,就如同一面藏匿猛獸的深潭。
它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內蘊殺機。隻待風雲際會,便會露出其吃人的血盤大口,將這冀州的名望們,都盡數吞進腹中。
田鈞加快腳步,快速來到獄門前。當值的兩員獄吏仿若無聞,一個仰天,一個俯地,任憑田鈞輕易進入。
終監有終監的規矩:凡是探監之人,只要門監認為是良家子,可以直接放行。
像鄴縣這樣的大城,犯事的囚徒,基本都是有名有姓、背景深厚的權貴。隻憑獄令這樣的小官,是哪個也吃罪不起。
獄吏們為了避免招惹麻煩,因此想出許多法子,這通行放監就是最首要的一條。
被門監放行的良家子,進入監房之後,會由專門等候的獄吏領到主殿,再被獄令或左監親自接待。
田鈞隨獄吏接連向下行了數十步石階後,早已不見天日。好在兩壁之間掌起無數火把,光耀如同白晝。
來到主殿之後,就瞧見獄令立在主位旁,正望著天窗發愣。
這獄令身長八尺有余,明清目秀,面若凝脂,簡直是有匪君子的形象。田鈞還未上前,就先被此人的氣度折服:不想小小的監獄之中,竟有這等人物!
獄令瞧見田鈞,面上露出和煦,先行一步,快速來到田鈞面前。
“趙國李廟,忝為終監獄令,見過公子。”
獄令拱手作禮,殷切問道:“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光臨終監,想要探視何人?”
原來獄令名叫李廟,此人年紀雖輕,卻很是能說會道。
田鈞對他好感倍增,心中料想這樣的人,只怕放在哪裡都會發出光亮。
只不過,對於李廟所用的光臨一詞,田鈞心生惡寒,不敢苟同。
便回禮說道:“冀州別駕府小子田鈞,這廂有禮。”
“原來是田縣尉,幸會。”
李廟雙目放出光來。
對於田鈞之名,以及田鈞出任黎陽縣尉一事,李廟顯然知曉。
他湊近田鈞,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道:“聽聞昨夜有人在坊間行刺田公子,可憐那刺客不僅失手,還被田公子射成重傷,可有此事?”
田鈞面露微笑,不置可否。
王堂已被他藏匿在分界樓中,因此州府隻捉拿到了徐虎。
也不知是不是袁紹有意包庇幕後主謀之人,今日一早,州府就將徐虎斬首。並放出告示,對新任黎陽縣尉田鈞被行刺一事進行譴責,至於徐虎,則被說成是許昌派來的奸細。
此事引起鄴城軒然大波,百姓們不僅人人自危,也自發地對曹阿瞞口誅筆伐起來。
告示通篇都沒有提及王堂姓名,與田鈞料想的一模一樣。
但是這個李廟,似乎知道的比別人多一些。
從李廟剛才話中透露出的消息,明顯是知道刺客受了重傷。田鈞驚疑不定,生怕眼前這個人,是冀州某個大員的心腹。
李廟見田鈞臉色變化不定,似乎猜到了田鈞的心思,便笑道:“公子勿憂,我只是輪值時聽左監提及此事。哦,左監審顯,是治中審大人的次子。”
原來是審配兒子說的,難怪李廟知道的這麽清楚。
田鈞點點頭,不願就此事多說,將話鋒一轉,問道:“我父親可在獄中?我要見他。”
“在,在。”
李廟聽到田鈞問起別駕田豐,顯得有些激動,連聲說道:“別駕在最裡頭那間獄室中。”
李廟用指尖指著監室的盡頭,有些難為的補充道:“那囚室是別駕自己選得,我等拗不過他。不過請公子放心,一應飲食衣用,絕無任何短缺之處。”
田鈞不住稱是,看向李廟的眼光很是讚許:此人,或許是個人才。
“請李獄令移步,帶我去見見我父親。”
田鈞做了個請字。
李廟道了聲好,回主位上取來鑰匙,當即領著田鈞向獄室深處走去。
田鈞跟在他身後,不時向兩側監室查看,原來這終監獄中,並無多少在押的犯人。
“公子不必疑惑,如今終監獄中,的確沒有多少犯人。”
或許是察覺出田鈞的異樣,李廟邊走邊解釋道:“去歲明,主公擊敗公孫瓚,跨有河北四州,被朝廷下旨封為大將軍。於是大赦冀州,因此獄中犯人已然不多。”
李廟其實還有一句話沒有說,那就是這獄中的死囚,如今只有田豐一人而已。
去歲大赦的事,田鈞已從許據和王忠的書信中知曉,對此不疑有他。只是這個李廟,似乎頗為有趣。他本來想稱袁紹為明公,可是話到嘴邊,竟然改成了主公。
一字之差,卻能看出奉承味減輕了許多。換句話說,李廟似乎對袁紹有些不滿。
田鈞停住腳步,上下打量起李廟,突然問他道:“我聽聞燕趙之地,古來義士頗多。那趙國一地,更是名將輩出。敢問李獄令師承何處,又為何在此擔任獄令一職?”
李廟聞言呆住,整個身子似乎有一瞬間的停滯。半響後轉過身來,徐徐歎道:“承蒙田君相問。
在下是趙國柏人縣人,不曾求治經典,隻守著些許家學度日。祖上是先秦時大將李牧,屬於開漢廣武君李左車一枝。
傳到我時已經家道中落,不得不出仕郡國。後又受到郡國推舉,便在鄴城終監忝作獄令一職。”
好家夥,竟然是名將之後。
拋開李牧不說,單就李左車,就曾留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的名言。
田鈞一陣扼腕長歎:燕趙之地,賢才何其多也,可惜袁氏不能盡用。
既然是名將之後,必然有不凡的見識。從李廟剛才的言語中,田鈞很難將他與庸才劃上關系。
“原來是名將後人,天下楷模李元禮的同族,失敬失敬。”
田鈞臉上掛起笑意,湊近說道:“鈞有一惑,請李獄令賜教。”
“田公子何必客氣, 請直言相問。廟若有所知,一定直言相告。”
“請問李獄令,袁曹相鬥——”
田鈞將聲音拉得許久,試探道:“誰勝誰敗?”
李廟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坐下去:他如何也沒想到,田鈞竟會問這樣一個問題。
但是李廟是極其聰明的人,他從田鈞的問題中,聯想到近幾日田鈞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出仕黎陽縣尉,乃至被刺殺一事。
李廟忽然發現,這個田鈞,似乎與大將軍並不對付。
當即反問道:“我說曹必勝,袁必敗,不知田公子以為,可是高見?”
這個人很強!
田鈞心神大駭,當即一拜到底,問道:“我曾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囚屋之地,非高士所願掃。陋室之內,豈賢士能展翅?
鈞不才,願以黎陽賊曹一職相邀,不知李獄令可乎?”
賊曹一職,又稱門下賊曹,是極其不入流的小官。
但是賊曹屬於門下五吏之一,往往只有心腹之人才會擔任。可以說這是一個十分榮顯的職位,但前提是要賭,賭跟隨的主子能夠出人頭地。
黎陽賊曹相對於終監獄令一職,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是田鈞的突然相邀,卻讓李廟為之一窒。
因為他從田鈞的話中,聽出了許多可能性。
“依我看,田公子還是先保全好自己要緊。大將軍或許不想要你的性命,但是那黎陽之地,只怕會成為袁曹雙方謀士的角力之所。”
李廟不置可否,回答的似是而非,頭也不回的往前徑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