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鈞從懷間將龜玉摸出,放在手心拖起,讓審配瞧個仔細。
然後攥在手心,笑道:“黎陽,如今是一處絕地。曹軍在一側虎視眈眈,可謂是巨石壓卵之勢。
如今我依著治中之意,拿到田氏的部曲,不知道審治中的謀劃是否成行?我只怕朱靈還不曾鑽進套中,我卻先被自己人算死了。”
審配聞言無奈,他的確有一出好計,奈何被郭圖、許攸、辛評等人所阻,使得主公如何也聽不進去。
如今田鈞出行在即,他審配的大好計略卻被這群庸人阻攔,著實可恨至極!
審配正欲口燦蓮花,將這群短視鄙夫大罵一頓,突然意識到:田鈞哪裡是在詢問謀略之事,他分明是在譏諷。
他譏諷審配計之不成,否則為何會說出“朱靈還不曾鑽進套中,他卻先被自己人算死”的話來。
眼見被田鈞揶揄,審配臉上浮現出慍色。然而田鈞說得卻是實情,讓審配欲辯無詞,只能恨得咬牙切齒。
“你能在一日之間,從元皓(田豐)手中將部曲拿來,某確實是小瞧你了。”
審配從不懷疑田豐對袁紹的衷心,更清楚田鈞從田豐手裡拿到部曲難度會有多高。但是僅憑這些部曲,就想狂,那還差的遠得很。
審配冷哼一聲,當即就給田鈞的黎陽之行加起難度。
“近日收到消息,原黎陽縣長張霖,已經棄城投靠曹操。
我侄兒審榮自告奮勇,願意出任縣長一職。明公已經同意,屆時就與勢先同去黎陽。”
審榮?
田鈞在腦海中苦苦搜尋,終於想起了此人在歷史上的豐功偉績。
原來是他!
那個在鄴城之戰僵持不下時,半夜偷偷打開東門放曹軍進城,害死自家叔父審配的麒麟兒。
田鈞心頭冷笑:審榮被舉薦為黎陽縣長一事,多半是審配的主張。至於審配之目的,無非是對自己進行掣肘與監視。他想將我的一舉一動都握在手中,卻是癡人說夢。
“我可不管黎陽有多少個縣長縣令,也不在乎誰能做那縣長一職。我的原則只有一條,那就是在袁紹大軍到來之前,黎陽的話事人只能是我一人。”
田鈞心中計較清楚,當即點頭表示應允。
他臉上掛起笑容,對審配彎腰拜倒,恭敬說道:“危難之時,審治中能將愛侄送上疆場,真是感天動地。
只不過沙場刀箭無眼,兵卒又不易約束,萬一審公子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與治中大人交代?”
田鈞的聲色不可謂不恭敬,言辭不可謂不妥善。可是讓審配聽得,怎麽這麽刺耳?
什麽叫刀箭無眼?什麽叫兵卒不易約束?這裡面最不讓人放心的難道不正是你田鈞嗎?
否則審配何至於將親侄子安排到黎陽去。
審配呼吸一窒,這個田鈞當真大膽。他話裡話外,分明是在拿審榮的性命相威脅。
自己這個侄子的德行才能,審配如何不清楚,他確實不是合格的人選。
可是除了審榮,審配身邊還有何人可用:他的長子審華,已在巨馬水之役中被公孫瓚陣斬。至於其余二子審顯、審貴,都是凡人,不諳兵事,只能擔任書佐一類的文職。
審配私下更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將軍此次伐曹,多半會讓自己留守後方。既如此,兩個兒子也合該被大將軍留在身邊為質。
因此,審配想要監視田鈞,暗中謀劃自己的計策,只有審榮可堪一用。
他便忍著不悅,好言勸道:“勢先啊,我這侄兒素來駑鈍,你要多多照拂才是。若他真的將命留在黎陽,便是他活該命賤。”
田鈞眼皮一跳,明白審配這是在敲打他。
他倒不是擔心審榮掣肘,而是害怕此人會給曹軍開門獻城,將黎陽賣了。
如今見審配把他侄子的命都搭進去,田鈞也就無話可說了。
不過,田鈞還答應過許據一件事——讓別駕田豐舉薦許據。
怎料在獄中撞見李廟之後,田鈞一時欣喜,就將此事忘了。
如今不趁機提起此事,更待何時?何況,審配如今剛好也兼任別駕一職。
田鈞便借坡上驢,訕訕說道:“審大人將愛侄派去黎陽,我需要時時刻刻派人護他周全,如此看來,治中大人恐怕欠我一份人情。”
審配扯斷一根胡須,暗中吃痛,他從來沒有聽過如此厚顏無恥的話。
審配默不作聲,極想聽聽田鈞能打出什麽屁來。
“我向治中大人舉薦一位賢才,此人名為許據,表字子佔,在司隸府中任職尉史。”
“許據才智敏純,明於事理,是位大才。可惜司隸府不能盡用其才,以至於他年紀輕輕,便生出致仕之意。我看在眼中,以為可惜?”
許據,這名姓十分熟悉,審配似乎在何處聽過,他皺著眉反覆回想。
半響後,這才反應過來,田鈞口中的許據,不正是監視了田鈞多年的役吏嗎?
有趣,有趣,此事讓審配大感意外。他活了這麽大,還是頭一次遇上舉薦自己仇家的事。
便哦了一聲,一邊撫著長臉上的須髯,一邊直勾勾打量起田鈞,思索數息之後,才問道:“我確實聽聞過此人,也知曉他是負責禁足你的尉史。
可是你為何不心生怨恨,反而在我面前舉薦起他來?”
田鈞正色答道:“正所謂舉賢不避親,親且不避,如何要避仇?
我與許據相近多年,深知他的才能。竊以為將許據置於典田勸學之位,才能展其驥足。
治中大人負責選才一事多年,如今大才就在眼前卻不知,可見失職之處頗多。”
審配面色一僵,眼紅耳熱起來。田鈞的話雖然唐突無禮,卻讓審配自覺有愧。
他任冀州治中從事多年,自認為替大將軍選才取士竭心盡力,如何不知道眼皮底下就有賢才。
便向田鈞問道:“如何不讓許據一同前來,州府正好考教?”
田鈞避而不答,故意朗聲大笑起來。
審配眼中露出好奇神色,邁步走到田鈞身前,上下反覆查看,確定田鈞不是犯病了,才問道:“你笑什麽?”
“我笑治中大人短視,更笑那許據苦命。”
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審配臉上露出鄙夷,眼角皺起,將眉頭擰成一團,冷冷說道:“不知賢侄幾時又學了縱橫之術,要效那說客饒舌?
既然你有話要說,我便讓你說說又何妨?審配如何短視,許據又如何苦命?”
“豈不聞當今之世,主亦擇臣,臣亦擇主。治中大人以匹夫待人,人豈不以匹夫待汝?”
“我曾聞為人擇官者亂,為官擇人者治,這才向大人舉薦許據。不想審大人卻是如此傲慢作態,真讓我大失所望。”
“樂毅曾說過: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如今看來,審大人不能察能,恐怕那大將軍也不足謂成功之君吧!”
審配聞言語塞,將長臉拉的更長。
經過一番天人交戰過後,這才向田鈞所在之處拜道:“勢先所言何其有禮!許據何在,我這就去請他來。”
等審配再抬起頭來時,田鈞早已不告而別。
看著空無一人的府門之外,審配忽然心下一痛:只怕將田鈞放去黎陽任職,是一步臭棋。
“審配,你做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