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無意喝茶,只是聚精會神地聽堂下審榮的誇誇其談。
還有面無血色躺在一側的耿並,時不時對審榮所說進行補充。
夏昭越聽越疑惑,在聽聞耿並乃是耿苞之子後,直接將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耿苞其人,夏昭很是清楚。
此人曾宣揚袁氏替漢的讖諱,因為遭到河北士人的一致反對,所以被大將軍袁紹殺人滅口,成了替罪之羊。
真要說起來,耿苞可謂千古奇冤。耿並身為他的兒子,怎麽可能死心塌地的為袁氏賣命。倒是與田鈞廝混在一起,怎麽看都是合情合理。
夏昭啄了一口熱茶,被薑、蔥、桂的辛辣之味,激得天靈蓋一哆嗦。也將他的醉意和疲憊一掃而空,使得大腦清明起來。
“不對,不對。哈哈哈哈,原來如此。”
夏昭忽然眸光放亮,將茶碗重重置於案幾上,哈哈大笑起來。
審榮不明就裡,納悶問道:“不知老將軍何故發笑?”
“我笑那小兒田鈞,區區雕蟲小計,竟敢在老夫面前賣弄。”
夏昭站起身來,注視著面泛驚詫的耿並,朗聲問道:“耿並,你與田鈞同病相憐,都和袁公有深仇大恨,兩頭斷脊之犬,豈能反目?
我看他打殺你是假,賺我是真。如此粗鄙的苦肉之計,豈能逃過我的眼睛?”
耿並心中一陣苦澀,眼前這老頭果然如田鈞信裡說的一般,極不容易對付。
當即強裝鎮定,也附和大笑道:“我以為夏老將軍久在行伍,必有高論。今日一見,原來也是自用之人。”
自用,乃是嘲笑夏昭隻憑主觀意圖行事。
夏昭聞言一陣面紅耳赤,哪裡受得了這般侮辱?因此明知耿並是在激他,也要讓耿並說個明白。
便蔑視道:“饒你口燦蓮花,又能說出什麽好歹?也罷,老夫就給你一個機會,看看你所說田鈞的秘密,究竟是何事?”
耿並不假思索,斬釘截鐵道:“投曹!”
投曹?
夏昭聞言不住冷笑,諷刺道:“我固知你詞窮爾,才有投曹一說。
想必接下來,你一定會說黎陽乃是死地,憑田鈞手上的一部人馬,拿什麽駐守?
或許你也會說田鈞與大將軍有血海深仇,投曹之後,無異於鳥脫牢籠,魚遊大海。
這等說辭,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
“哈哈哈哈。”
耿並聞言大笑一陣,不屑說道:“夏公,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今日就告訴你,若不是有人要殺田鈞,他還真不想投曹。”
什麽,什麽叫有人要殺田鈞?
夏昭與審榮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審榮疑惑問起:“勢安,你說有人要殺田鈞,可有證據?”
“證據自然沒有,不過——”
耿並故意將話音拖起,瞥了他二人一眼,述說起來:“不過我曾親眼看過一封書信,信中有人讓田鈞小心於禁的埋伏。
這投信之人不知是誰,但那幕後要害田鈞的謀主,已被田鈞猜出,正是——”
耿並頓了頓,瞧了瞧夏昭、審榮二人被吊起的疑惑面容,斷定道:“正是大將軍府長史逢紀。”
他是如何知道的?
夏昭與審榮二人倒吸一口涼氣,哪怕再不相信耿並,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乃是實話。
因為逢紀的所作所為,審配已在計策中說的清清楚楚。
夏昭眸子轉了轉,突然質問道:“你說見過書信,卻說不出書信在何處,讓我等如何相信?”
耿並心中好笑,因為這個問題不僅被田鈞猜中,甚至還在信中教了他如何回答:“或許二君聽說過田鈞在鄴城被人刺殺一事,也好奇他為何能活下命來。
此事別人不知,我卻知道。因為在刺殺之前,已經有人向田鈞通風報信。”
什麽?
難怪,難怪田鈞能躲過逢紀的刺殺。
審榮被震驚的無以複加,終於知道為什麽叔父審配的妙計不敢讓州府的謀士們知道,隻讓他與夏昭暗中進行。原來這州府之中,真有人給田鈞放信。
夏昭與審榮二人心中,頓時對耿並的懷疑減輕不少。
只不過對於耿並所說的投曹一事,夏昭與審榮嗤之以鼻。因為審配在計策中,再三交代過,田鈞此人絕不會投曹。
夏昭本著一貫的謹慎,又唬耿並說道:“你說了這麽多,無非是想賺我二人。這就是田鈞的高明之處,他故意打殺你,誘我二人出手救下。
然後借由你的口,告訴我二人他被迫降曹的無奈。
我看這說一千道一萬,無非是田鈞害怕去黎陽的半道上被於禁伏擊,因此想騙我軍以監督的名義,護送他安全抵達黎陽。”
這確實不失為一種可能。
至少在夏昭、審榮或者說審配這種認定田鈞不會降曹的人眼中,田鈞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順利抵達黎陽。
因此利用詐降一事,騙夏昭率部沿途監視,相當於護送田鈞抵達黎陽。
於禁他再是厲害,手中畢竟只有區區兩營兵馬,自然不敢貿然對夏昭的部曲出手。
怎料耿並對此話冷哼連連,嘲笑道:“我想諸公是不是眼瞎了,田鈞若是隻想安全抵達黎陽,為何不走蕩陰?”
耿並的話雖然難聽,卻叫夏昭恍然大悟:沒錯,走蕩陰一路平坦,除了沿衛河一段有些淺灘行軍不便、需要多費兩日路程以外,此路再無半點波折。
夏昭心中犯起難來:難道此子果然要去投於禁,那麽審治中的計策又當如何奏效?
等等,田鈞既然要去投於禁,為何會與耿並起衝突,致使耿並將這秘密都說了出來?
“耿並,你好大的膽子。若不是老夫心思清明,險些就被你這廝騙了!”
夏昭沉聲喝問道:“我且問你,既然他要去投曹,豈不是如你所願。你二人為何會在府牙前演這麽一出戲,致使他想打殺你?”
不錯,審榮這才發現,一切問題的關鍵,並不是田鈞投曹,而是他為何要打殺耿並。
如果耿並能解釋清楚這個問題,那麽他之前所言,一定是真。如果耿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怕此事還真是田鈞的計策。
“夏將軍,有一事我想再說一次,我與田鈞都是河北人,若不是被人所逼,絕不會生出降曹之意。至於你問我為何會被他打殺——”
“因為在此之前,我曾與他定下規劃,若是此行遇到於禁伏擊,我們便就地投降。如果能僥幸抵達黎陽,投曹一事就此作罷。”
“可是昨日,田鈞突然說隻憑手中這一部兵馬,就算投曹也不受重用。 因此他生出一計,想騙開蕩陰防守,將它和黎陽一齊都送給曹軍。”
“此事萬分凶險,我如何也不同意,便與他起了爭執。這個瘋子擔心我泄露此事,就起了殺人滅口的心思。”
原來如此,這兩兄弟倒是有趣,投降都能一言不合起衝突,以至於撕破臉皮喊打喊殺。
一個隻想謹慎保命,安穩抵達黎陽。一個卻臨時起意,想撈足了戰功再降曹。
如果真被田鈞做成此事,只怕蕩陰以南,連帶朝歌、黎陽、頓丘、汲縣、獲嘉等地,盡數要被曹軍佔去。到那時袁曹雙方的戰線,一下子就從黃河沿岸深入到冀州腹地。
這個田鈞還真是個瘋子,夏昭不禁心裡生出些許讚賞之情來:行軍打仗,要的就是這股魄力。
夏昭不斷捋須,腦海中越來越清晰。果然按照耿並的說法,一切就說得過去了。
田鈞、耿並在明知會被於禁伏擊的情況下,想保下小命,只有兩種選擇,一種就是繳械投降,另一種就是瘋狂一把,先撈足戰功,再繳械投降。
很明顯田鈞這個瘋子,想選擇後者。
夏昭心中好笑,因為他清楚田鈞的處境,可不止只有被於禁伏擊這一種可能。那州府審治中的計策裡,還有一招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其實,田鈞或許還有第三種選擇,那就是將計就計,將黎陽附近的袁、曹兩軍順勢一齊帶走。
但是這個念頭只在夏昭的腦海中出現一點苗頭之後,就被他無情的忽視了:以田鈞如今的兵力和處境,想做這個選擇,無異於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