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見狀,心驚膽戰,趕緊推倒金汁,放翻拒馬。腐臭滾燙的熱湯,頓時向下潑灑而來,原本夯實的地面不僅變得光滑炙熱起來,更散發出一股臭不可當的惡心氣味。
解厄營的攻勢為之一挫,為首十余人首當其衝,頓時匍匐倒地。
汁水沿盾牌澆透鐵甲,灑露於士卒的面龐、身體上。中者成瘡潰爛,無不悲鳴大嚎,向下翻落。數十百人陣型大亂,曹軍趁機箭矢交攻,死傷半數有余。
一張張年輕而剛毅的面龐,無不抽搐著扭曲的神情,在土路之間掙扎打滾。
解厄營其余部曲瞧在眼中,躡足不敢向前。
突然,一個倒地不起、身中兩箭,且被熱汁毀去容貌的士卒,將身體翻轉過來。他將盾牌負在背上,雙臂青筋暴起,開始吃力的向上爬行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他試圖用身體抹去土路上的金汁,他在用自己寶貴的生命鋪路。
解厄營部眾瞧在眼中,那些原本身受重傷、已經自忖不保的精壯,紛紛開始效仿。
他們或抓住地面,或扯住同袍鎧甲,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只為了向上微弱的攀爬。哪怕是死,也要在最後一口氣呼出之前,將身體朝上撲倒。
沒有尖叫,沒有呐喊,只有平靜地堆疊。在蓬勃的血液流盡、年輕的身體乾癟之前,奮力的往上爬,去鋪就後來人踏實的台階。
悲壯的畫面,不僅震驚了解厄營部眾,更使得曹軍驚心動魄。那些捏著弓弩的射手,瞠目結舌地立在原地,早已因為膽寒而忘記射擊。
田鈞目眥欲裂,將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他的心撲通狂跳,呼吸不可抑製的急促起來。
他將長刀奮力揮起,發出一句短促而又有力的呐喊:“草。”
然後率先越過部曲,身先士卒朝上衝鋒。解厄營緊隨其後,推鋒爭死,陷陣向前。
曹軍最終放棄抵抗,但殺紅了眼的解厄營,早已怒不可遏,視號令於無物,將數十個曹軍余勇亂刀撲殺,剁碎成泥泄憤。
田鈞枯坐在於禁的軍帳之中閉目深思,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雖然攻下了駐馬川,但是這一仗,他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接近三分之一的傷亡率,讓田鈞痛心疾首。
這三分之一的部曲中,有三百多人,已經長眠於此。而僥幸存活下來的部曲,大部分都身負重傷,哪怕治愈以後,也會徹底失去作戰能力。
但好在,駐馬川總算被攻破了。
也多虧於禁將此處當做城寨經營,不僅堆放了充足的糧草,還有足夠的箭矢、兵器。更在石壁間開鑿泉眼,將山泉引來,斷了取水之憂。有了這些,足夠解厄營在此駐扎半年。
聽著山下不斷怒號的洪波,田鈞知道,這場大水之後,只怕冀州南部多個郡縣都要攻守易勢。至於築營在野外平原的部曲,就自祈多福吧。
“將被囚之人帶來。”
田鈞敲打起響指,做出一副十分不雅的動作。
很快,一個渾身被繩索綁縛的青年,被兩個守卒推到帳內。
此人面白無須,容貌青澀,只有二十出頭年齒。身長約七尺五寸,作文士裝扮,因此在軍中顯得突兀。
田鈞揮了揮手,兩個守卒對視一眼,將捆綁的繩索又緊了緊,這才領命退到帳外。
“閣下之箭法,很是稀松平常。”
田鈞將青年一番上下打量之後,忽然開口說話,語氣中似有嘲笑之意。
正是這青年剛才射了田鈞一箭,好在失了準頭,射到了刀面上。
“可惜未能射殺你!”
青年神色如常,並沒有因為田鈞的譏諷而懊惱,言談間平淡如常。
田鈞哦了一聲,走到青年身前,詫異地問道:“你認得我?”
“如何不識?”
青年嘴角掛起冷笑,朗聲說道:“我面前之人,乃是斷頭從事之遺子,獄中別駕之螟蛉。”
說罷,他將頭轉到田鈞眼前,笑問道:“不知是也不是?”
斷頭從事,說的是田鈞的生父耿武,他死時恰好擔任從事一職。獄中別駕,自然指的是田豐。
奪筍的話啊,讓田鈞聽得壓根咬緊、眼中寒芒閃爍。
他將環首刀拔出,放在青年面前一陣比劃。
隨後瞧見青年懷中隆起,田鈞就伸手探入,從中取出一卷竹簡,視之,原來是《春秋左氏傳》。
遂嘲笑道:“喲,竟是左傳?此書又豔又巫,小兒最是愛讀。我五歲時就已通讀,原來先生也有如此雅興。”
青年聞言大恨,他平生尊師重長、別無所求,唯一所好就是誦讀經典。這《春秋左氏傳》,是他拜謁名師,好不容易才求到手裡的,豈容田鈞這般羞辱。
當即罵道:“田鈞,我既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剮,絕無二話。休要以汙言辱我,死自分也。”
死自分也?倒是很有骨氣!
但是田鈞沒想殺他,將他譏諷一番後,心中已經好受很多。就唬道:“受人之托而丟人營寨,還有何面目贅言狂吠?我要是你,身為階下之囚,絕不饒舌。”
青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果然住口。
但田鈞雖然嘴上這麽說,其實心中很是佩服此人的謀略。若無他在,這駐馬川只怕早就被田奇攻取了。於是將竹簡又插回他胸口衣襟內,問起了青年的身世。
“你既然知道我姓甚名誰,我怎能不認得你,不知閣下可敢通名?”
“我有何不敢?”
青年將腰板挺直,脖頸揚起,正色說道:“山陽郡乘氏縣人,李典李曼成。”
原來是李典啊!
田鈞搓了搓手心,繞著李典轉起兜兒瞧看,仿佛欣賞一件寶貝一般。他一面打量,一面口中念念有詞:“原來這貨如此年輕?可惜,可惜!”
“你可惜個甚?”
“我可惜你年紀輕輕,就委身於曹賊。如今身為階下之囚,如之奈何?”
田鈞說完,徑直端坐在案幾之上,眼神死死抓住李典,生怕從他口中吐出個有死而已來。
“我並非曹公部將,何來委身一詞?”
李典從容說道:“我隨堂兄李整從征,在此處讀書。今日落在你手裡,是我運背而已!”
他本想說你再不放了我,等於禁率軍回來,你田鈞便要死無葬身之地。忽然想到平原之上的滔天洪水,這才發覺,或許於禁現在也自身難保了。
要是別人這般說辭,田鈞一定以為他是在糊弄自己。不過是想撇清與曹操的關系,好讓田鈞放他自由而已。但這話出自李典,田鈞立刻深信不疑。
因為後世的田鈞曾經翻閱過李典的生平,所以清楚地知道,李典的確是在接收了叔父和堂兄的部曲之後,才被曹操重用。
“原來你是白身?”
田鈞故作驚疑,試探問道:“你壁壘立得不錯,可願降我?”
壁壘立得不錯,自然是田鈞怕李典驕傲,進而坐地起價,才故意打壓他的言辭。
“我既被捉,如何不降?”
李典雙眸轉動,順勢說道:“可是要我投降,需先應我兩個條件。”
“說來聽聽,我卻不一定答應。”
“第一,我可以投靠你,但決不降袁。”
李典搜腸刮肚,自以為找到了兩個絕妙的既能保命、又能糊弄田鈞的借口:“第二,我與兄長禍福相依,要我降你,還要先問過他。”
“第一件依你了。”
田鈞滿口答應,正是求之不得。
在李典震驚連連的眼神中,他張著紅口白牙,討價還價起來:“至於這第二件,倒是也能依你。不過,萬一你兄長死了呢?”
“絕無此種可能!”
李典斬釘截鐵、振振有詞地說道:“我與你打個賭,兄長若是死了,我當即投效你。”
還有這種好事?
田鈞面露微笑, 心中開始祈禱。因為他知道,歷史上的李整,好像就死在今年。
正如田鈞所想,洪水從內黃肆虐之後,一路向東西兩側擴散。衛河倒灌,進而決堤多處,消融沿岸積雪,水勢不降反增,一直橫掃到黃河北岸,灌黎陽城而出。
在蕩陰官道上原本廝殺得難解難分的朱靈、夏昭兩部,瞬間被洪水吞沒,一路衝刷到蕩陰城下。原本築營在此的史渙部受到波及,被大水沒營而出。
好在史渙營盤扎的穩妥,不僅保住了半數部曲,還救下了被部曲死保、泅木而來的朱靈。至於夏昭、王靡等袁軍部將,則是人影都找不到了。
大性山一樣沒能幸免,洪水來時,李整出於於心不忍,親自下山勸降袁軍剩余的精壯,被暴漲的衛河無情吞沒。連帶著打掃戰場的李氏一族部曲,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於禁在山頂山瞧得清清楚楚,心中萬分苦澀。
一場大水不僅吞沒他上千人部曲,更將副將李整卷走了。原本可以名動一時的赫赫武功,也隨著這場洪水淪為泡影。
頓丘方向,沮鵠領著部曲,本欲奔襲鷹洋渡,抑製濮陽方向。不想沿途撞上曹營大將呂常,雙方各自扎營對峙,等來了一場洪水。呂常幾乎僅以身免,沮鵠則率少部人馬折返頓丘。
黃河水位因此暴漲,引發凌汛。沿岸的魏郡、東郡等地受到劇烈衝擊。
袁、曹雙方,都因洪水受到十分慘痛的損失。
但想必洪水褪去,水位下跌之後,只會為袁、曹的決戰,提供更為精彩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