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禁撤退扎營之後,心中越想越氣。
他不願承認今日大敗的事實,在心中自我安慰:駐馬川本就易守難攻,又被田鈞立起壁壘多處,一番加固之後,卒難攻取是顯而易見的。今日之敗,非我之罪也。
隨著他驚魂甫定,也終於醒悟過來:田鈞將壁壘盡數燒毀,明日憑何據守?
原本心灰意冷,已萌生退意的於禁,在想通其中關節之後,不禁又陷入冷笑。
“壁壘盡毀,看你明日還如何苦撐。”
於禁一拳重錘在案幾上,咧嘴冷笑起來:“你若還敢在坡頂扎營,我必取下你頭顱盛酒。”
他自詡身經百戰,怎麽甘心敗於一個黃口孺子手中?此仇不報,於禁自覺配不上曹司空對他的厚愛。
但他行事總歸穩妥,為了提防田鈞使詐,確保萬無一失,還是寫下文書,讓斥候飛奔到黎陽報信,連夜請一支援兵來。
在黎陽駐防的朱靈收信之後,眼皮一陣猛跳。
於禁曉暢軍事,久習戰事,可謂軍中宿將。去歲至今,他帶著一營兵馬在黃河以北橫行無忌,前後半年有余,殺得冀南諸將人仰馬翻。
如今怎麽帶著足足一營兵馬,才去攻打駐馬川幾日,就折了一大半?這樣的戰績,可以稱之為大敗了。
要知道,當下黎陽城攏共就剩下一千多部曲,其中七成都是新降的河北士卒。朱靈不是不願給,而是不敢給。畢竟這些新降的部曲,極有可能發生反叛。
但於禁既然有求,朱靈又不能不答應。經過一番苦思冥想,索性留下四百人守城,然後親提一部兵馬,連夜去為於禁助陣。這四百人中,有三百是河北士卒。
為保萬一,行軍途中朱靈又分出兩撥斥候,一撥去探蕩陰的近況,一撥過黃河到白馬營寨求援。
連日來的苦戰,不僅消磨了於禁的部曲,田鈞麾下的士卒同也折損厲害。於禁的估計不錯,田鈞之所以今日放火,就是已經苦撐不住。
他前幾日未盡全力,防守的稀疏平常,完全仗地利取勝。今日則不同,主動變守為攻,一番對決疾風驟雨、全員拚死鬥狠之後,靠著一股亡命勁兒,成功擋下了於禁推進的步伐。
此戰之後,解厄營的士卒已經十不存五,可以繼續戰鬥之人,已經不足六百。
於禁雖然大敗一場,但勝在兵源多。他手裡還有近兩部精壯,與田鈞的六百人比較,可謂優勢盡握。
站在駐馬坡上,田鈞將黎陽的動向看得一清二楚。望見城門口那不斷竄出的火龍之後,田鈞心神一動,猜到這是於禁的援軍。
看來,駐馬川已不可久留。
來不及為部曲損失而悲痛,田鈞迅速清點部曲,人銜枚,馬裹足,不敢支起火把,趁著夜色摸下了駐馬坡。時不我待,率部沿官道朝北方退去。
駐馬川以北二十裡,有一處山谷,腹地平坦寬敞,可藏兵萬人,是田鈞早就挑選好的極佳營盤。
唯一可惜的是,這谷地只有一處出口,就是正對著官道的入口。人鑽進去,便如鑽入套中一般無二。
解厄營苦戰數日,士卒疲憊不堪,因此經過足足一個時辰,才抵達此處。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谷中早就打好灶坑,挖有泉眼,甚至行軍帳都立了多頂。取火用的柴草堆積如山,糧秣堆放滿倉。
入谷之後,田鈞一刻也不耽誤,當即將部曲分為兩部,一部和甲而眠,一部則利用谷中的木柴,組扎臨時的拒馬、鹿角。然後在谷中升起火堆,讓士卒們上下半夜輪換休息。
被迫而來的審榮頗感意外,他萬萬沒想到,田鈞竟敢舍棄有利的駐馬川地形,反而來到這麽一處,形如口袋一般的死地。
審榮原本以為這是田鈞早就備好的後路,可是轉念一想,又自我否定。
據他的觀察,這片山谷中不僅有日常物品,還瞥見數十艘竹筏、走舸。顯然有部曲在洪澇前後,曾駐扎在此。那些掛著被水浸泡過痕跡的薪柴,就是證據。
審榮看著因白日督戰,已經面露倦意的田鈞,心情有些複雜。這幾日,他親眼見田鈞陣前討命,雖然立下顯赫的戰功,可都是田鈞刀尖舔血賺回來的。
他更認為田鈞只是強自鎮定,因為他手中的部曲已經折損過半。田氏的宗族部曲,僅僅剩下六百余人。再這麽打下去,只怕離全軍覆沒不遠了。
“叔父有一點看得真準,田鈞果然是死不降曹。”
他走到田鈞身旁,似乎有些嘲笑、又似乎有些感慨道:“田縣尉真是個大忙人!一邊與於禁打的熱火朝天,一面卻忙裡偷閑,找了這麽一處深幽僻谷。
只是不知道,這滿倉滿谷的糧食,田縣尉從何得來?”
審榮隨同田鈞在駐馬川待了數日,自然知道日日都在苦戰,田鈞哪有余力在深山幽谷裡晃蕩。因此,前言不過是嘲笑他。
不過這眼前的屯糧,確實讓審榮費解。
田鈞自然也不會告訴他,這是李廟趁著大水,率部曲私下取來的。而是咧著笑臉,用手朝東邊指了指。
審榮瞠目結舌,有些站立不穩。因為東邊,那是钜橋的方向!
钜橋,自古就是黎陽屯放糧草之重地,曾因紂王屯糧在此,而留下钜橋之粟的美稱。
而黎陽,則是天下聞名的糧倉。有道是“黎陽收、顧九州”,隨著河北戰事來臨,大將軍袁紹自然將黎陽的糧草屯放在钜橋。
私開糧倉取粟,乃是重罪。審榮不無擔心,萬一田鈞被問責之時,只怕會將自己推出去做替罪羊。
審榮眉頭一皺,起了保命的心思。
“田縣尉,我看與其扎營在此,不如回安陽!”
“此處離安陽不遠,趁於禁尚未反應過來,何不晝夜兼行,一鼓作氣直奔入城?”
說完,他甚至害怕田鈞不能聽懂他言語中的深意,趕緊補充到:“駐馬川一戰,田縣尉率部重創於禁,取得大捷。哪怕撤退,功績也不可謂不大。
他日回到冀州,少不了一通賞賜。若是大將軍問起,我也可以替你作證。”
正面擊潰於禁,河北諸將至今尚未有人做到。
那可是於禁,隻憑借這一個戰功,讓田鈞混個校尉當當,著實不難。
當然,審榮也有自己的算盤:田鈞如果能照他說的做,他不僅可以撈一些好處,還可以順勢逃脫田鈞的魔爪。
可惜,田鈞接下來的話,不僅徹底粉碎了審榮的美夢, 還叫他心神不寧,以為田鈞八成是瘋了。
“審縣令,正所謂行百裡者半九十,如今於禁已經喪膽,豈可半途而廢?我正有意,在此地將他一舉擊破。”
田鈞微微一笑,露出自信神色,以手指審榮,又指了指自己,反問道:“河北諸將庸庸碌碌,你我二人獨建大功,豈不美哉?”
一舉擊破,獨建大功?
瘋子!
審榮脖子一縮,這輩子他就沒聽過比這更有卵子的話。
“就憑你這六百多死傷慘重的部曲?”
“就憑你挑的這一處上好墳地?”
審榮瞪著雙眼,情緒漸漸開始失控,朗聲質問起來:“田鈞,你若想尋死,我絕不攔著你。但是老子還年輕,老子不想死。
老子褲襠裡放的是卵子,心裡裝的是黎民。鄴城的花酒還沒喝夠,冀州的……”
話還沒說完,早就有守衛從田鈞的眼神中會意,在身後狠狠一記手刀,將審配劈暈過去。
在田鈞的授意之下,守衛在谷底深處尋一處木樁,將審榮綁死,讓他動彈不得。
“反骨仔!”
田鈞啐了一口,轉頭看向谷外。
正如審榮所言,這一片谷地的確萬分凶險,是兵家大忌的包原隰險阻地形。它形如一個布袋,卻將口子暴露在官道之上。只要有一彪人馬在道路中央扎下營寨,就能將布袋堵死。
解厄營這六百部曲,似乎真的被田鈞帶入了墳地之中。
“於禁啊於禁,我之所以選了這麽一處絕地,就是因為怕你不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