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新學季首日,本來也預留了講話時間,就由你上來說吧!”
林大官人連續推辭三次,實在推辭不過,最終隻得勉為其難的登上明倫堂前月台。
“同學們!我就簡單講兩句啊。”林大官人一開口就是經典。
“對待學業,我是非常主張全面發展的,並且為此身體力行。
也就是說,我等生員不能隻鑽研八股文這個主科,詩詞歌賦作為副科也不能忽視。
雖然在考試中的詩詞歌賦分卷決定不了錄取與否,但是可以陶冶作為一個人的情操!
近日我在揚州主持了新一屆的文壇大會,提出了神韻、格調、肌理、性靈四大詩論的構想!
並且得到了王老盟主等文壇名宿的一致推崇,今天我就把這個好消息帶回了府學!
並且受老盟主的委托,將本屆文壇大會精神對蘇州府士子進行傳達!
這四大詩論決定了詩歌未來發展方向,是文壇劃時代的理論結晶,具有重大的裡程碑意義!”
眾生員:“???”
什麽時候文壇大會能輪到你林泰來主持了?四大巨頭十八路舵主都是吃素的?
你那更新社一共就三個半人,在文壇社團能排到前一千名嗎?
有的人突然想起了三國演義話本裡的一段內容——曹洪、曹休帶劍而入,請帝出殿.帝顫栗不已,只見階下披甲持戈數百余人,皆是魏兵.
有畫面了,太有畫面了,大約就是這麽回事。
看著眾人已經極為不耐煩,但又忍氣吞聲不敢發作的樣子,林大官人終於體會到了講話的快樂。
“大家一定要認真學習領會新詩論精神,並且要做到活學活用,貫徹落實到未來的詩歌創作當中去!
關於如何貫徹落實,我再講幾點意見”
花了一個時辰,傳達完了揚州文壇大會精神,行程繁忙的蘇州衛千戶又匆匆的趕往府衙。
在路上,林大官人又仔細想了想。
敵方面對目前這個爛攤子,讓石知府去死大概是最有性價比的辦法。
本來對方設計的套路是,先讓二五仔李巡撫冒充申首輔黨羽構陷石知府,然後通過欽差調查來洗白,營造出反轉情緒。
但如今出現了問題,石知府貪汙五千兩這事,已經洗不清了。
承擔了貪汙五千兩名聲、然後還一直裝清純的石知府本人,反而成了能拖累所有人的黑點。
只有讓不清不楚的石知府不清不楚的死掉,才能斬斷別人和黑點之間的聯系,並且把水攪渾,讓同黨稍稍獲得一些自保能力。
此時府衙後堂已經圍了一圈軍士,嚴禁一般人隨意進出。
然後林大官人就看到,郭推官正忙裡忙外的勘察。
這也很正常,府衙推官本來就是負責刑名工作的。如今案子就發生在府衙內部,推官出面再正常不過。
郭推官將林大官人請了進去,欽差大臣李世達和李巡撫此時都已經站在院子裡了。
石知府懸梁自盡的現場在屋內,林大官人沒興趣進屋看死人,便也站在院子裡。
李世達看到林泰來,諷刺道:“石太守自盡了,這下伱滿意了吧?”
林大官人毫不負責的答道:“石太守自盡與我又有什麽關系?
在我看來,要麽是因為受到了巨大壓力,有人逼著他自盡,以遮蓋更多問題;
要麽承受現實與理想的殘酷撕裂,讓心裡信念崩塌,就產生了輕生念頭。”
然後林大官人總結說:“需要石知府幫忙遮掩問題的人是你李欽差,說石知府貪汙五千兩官銀的人是李巡撫,所以石知府自盡關我屁事?”
其實林大官人的意思是,到底是被你們自己人送上路的,還是想不開自願上路的,還真不好說。
李世達壓抑著怒火,回應說:“明人不說暗話,到底是誰逼的,你我心裡都有數。
難得的一個清官,就被你這樣糟踐了,你嘴上多積點德吧!”
李世達這是試探一下,人都死了,你林泰來能不能發發善心,給死者留點體面?
畢竟有句老話是:死者為大。
林大官人不屑一顧的說:“敢情你認為除了這個石知府,天下其他官員都是貪官汙吏了?
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用先自汙再反誣別人這種手段來搞政鬥的清官!
郭推官指責你包庇石知府,還真是一點也不錯,這不是包庇又是什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欽差斥道。
於是林大官人更不屑了,嗤聲道:“就沒見過你這樣敢做不敢當的,退一萬步說,就算石太守是清官又怎樣?
我大明現在所需要的,是這麽一個兩個清官嗎?
如果論起清官,誰還能比得過海瑞?但一個海瑞對我大明又有什麽用?”
林大官人這駭人聽聞的暴論,讓李世達瞠目結舌。
就是貪官也不會說“清官無用”這種話的,說是顛覆三觀也不為過!
看林泰來對死者還是不依不饒的敵視態度,無法利用死者博取同情分,李世達也沒法再說什麽了。
這時候,郭推官走了過來,就開始稟報情況。
他朝向角度很微妙,似乎同時面對李欽差和林千戶。外人猛一看,也不知道到底是向誰稟報。
“經過現場勘察,以及走訪驗證,基本可以確定,石府尊的直接死因是自縊。又經過搜查,沒有發現相關遺書。”
林大官人似乎有點不滿意的說:“就算沒有遺書,不能偽造一份麽?”
郭推官下意識的回復說:“是下官疏忽了。”
林大官人便訓話說:“下次記得改正!”
郭推官愣了愣,下次?這種事還有下次?
李欽差又感到,自己的人格和智商雙雙被侮辱了。
郭推官趕緊停止了與林大官人的不正經對話,又對李欽差請示道:“此事究竟如何定論,還請欽差負責上奏。”
李世達這個欽差的職責就是調查石知府的,所以肯定還是要由李世達來負責上奏。
李欽差沉默了片刻後,長歎一聲道:“府庫帳目不清,引發饑民騷動,具有嫌疑的石太守為此而自盡。”
欽差大臣的這個定論,已經盡可能委婉了,給同道一點最後的體面。
這就是切割,與黑點人物的切割。他明知道石知府是無辜的,但只要他沒能力幫石知府洗白,就只能別無選擇。
大部分事情都是在他來到蘇州後發生的,所以他這個欽差也要擔責,但責任就會小多了。
不然的話,敵對勢力就能把事情定性為欽差大臣故意包庇知府,為貪汙和民變負責,然後一起領罪。
如果把蘇州城搞亂了,影響到六分之一的漕糧,弄不好掉腦袋的。
“行,就請李欽差這樣上奏吧!”林大官人稍加思索後,也同意了。
李世達有點裝逼的說:“本院事了,準備離去,他日有緣再見。”
雖然他這次輸了,但輸人不輸陣,還是要維持住敗者的風度,不能讓敵人小看了。
三日後,欽差大臣料理完石知府的後事,準備離開蘇州城這個傷心地。
站在姑蘇驛外面的大碼頭上,李世達最後回頭望了眼蘇州城的城牆。
這次到蘇州城當欽差大臣,可能是他人生當中最慘痛的失敗經歷。
他十九歲考中秀才,二十三歲考中進士,如今不過五十二三歲,就已經是正二品部院,人生大都是坦途,什麽時候遭受過這樣的恥辱?
本來想著到蘇州城造勢,掀起針對首輔的驚濤駭浪,在連鎖反應之下,自己就可以去京師出任尚書或者都禦史,一展胸中抱負了。
沒想到不但沒有造勢成功,反而被敵方更大的驚濤駭浪直接拍在沙灘上了。
雖然忍痛斷尾求生,讓已經死掉的石知府背了最大的黑鍋,但是自己的完美履歷也染上了汙點,至少幾年內沒可能進步了。
正當李欽差為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而哀傷,甚至想作詩一首抒發鬱鬱之情的時候,忽然看到,又有不知多少百姓,訓練有素的從不遠處胥門衝進了城內。
雖然李欽差即將離去,蘇州城的事情和他已經沒關系了,但還是從好奇的問道:“又發生什麽了?”
左右隨從便去打聽了,不多時,就急急忙忙的跑了回來,叫道:“不好了!”
等近了又繼續說:“這些百姓,又去衝巡撫察院了!”
李世達:“???”
為什麽蘇州百姓又又又去刷李巡撫?這是第三次了吧?
李巡撫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才會被這樣對待?
還有,李世達實在理解不了,這次事情不是已經結束了嗎?還去刷李巡撫幹什麽?
那隨從回答說:“我打聽到的情況是,石知府是個大清官,是真正的青天,可惜含冤自盡!
所以這引發了蘇州百姓的公憤,又去圍攻罪魁禍首巡撫察院了!”
李欽差:“……”
難道自己昨晚睡了一覺,今早起來後,這個世界就重組了?
反轉起來沒完了是吧?石知府怎麽可以又變成青天了呢?
自己已經收尾了,也上奏過朝廷了!
一切已經蓋棺論定了!不可能再變!
本來李欽差要登船走人,但這下不想走也不能走了。
他就坐在船艙中不動,讓隨從繼續去各處打探消息。
半個時辰後,有個隨從回來稟報說:“好像是府衙又論證出,石太守沒有貪汙五千兩,所以還是清官!”
聽到這個同黨被洗白的好消息,李世達激動的勃然大怒,呵斥道:
“胡扯!帳冊都燒沒了,一切都不清不楚,怎麽論證的?
難道府衙那幫小吏又敢把上不了台面的暗帳拿出來了?
那本欽差就敢用欺瞞之罪,要他們的狗命!”
隨從繼續答道:“並沒有人拿出什麽別的帳冊!
只是聽說府衙在這三天,調動了府庫所有吏員、差役,以及所有房、科、班、獄、廟等部門,尤其是本月有過大筆開銷的部門。
讓所有被相關人員深挖記憶,仔細回憶近一月所有公款開支記錄!
然後根據數百人的收支記憶,互相印證對照,再整合起來,拚湊出一個粗糙的本月府庫帳冊!”
李世達質問說:“這樣的帳冊,必有錯漏缺失,也能當鐵證?”
那隨從說:“這個帳冊的每一筆收支,都是經過多方比對的!
雖然帳冊不們做到完全精確,但最終誤差控制在了在一千兩左右。
如果真有貪汙五千兩官銀造成的虧空,那誤差肯定不只是一千兩了。
所以這本誤差只有一千兩的帳冊,可以從側面證明沒有貪汙五千兩官銀這個事!”
李世達聽懂了, uukanshu 心裡也想明白了,忍無可忍的大罵道:“賊你娘!”
這位欽差大臣到了蘇州後,無論遇到什麽事情,即便被逼著認輸,都一直盡力保持著風度,但在要走人的時候,終於破防失態了。
他認為自己保持住了失敗者的風度,但是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像個小醜!
自己作為負責“調查”石知府的欽差,奏疏已經發給朝廷了,裡面寫著石知府的不是!
他也不想這樣寫,但他被形勢逼著自己這樣寫!
但是現在又爆出來,石知府被證明是清白的!
那朝廷會怎麽看自己這個欽差?肯定是又蠢又壞,所有和失職瀆職昏聵愚蠢有關的詞語,都可以毫不違和的扣在自己頭上!
林泰來這個卑鄙無恥下賤、應該千刀萬剮的王八蛋!
明明已經結束了,又抽冷子用陰間招數偷襲自己!
先前石知府剛自盡的時候,自己試探過林泰來對死者的態度!
當時林泰來對清官的不屑溢於言表,對石知府這個死者毫無尊重之心,讓自己放棄了警惕和幻想。
卻沒想到,林泰來轉眼之間,又這麽不要臉的給石知府翻案!直接把自己這個欽差坑死了!
在府衙內調動幾百人一起回憶公款收支,這種組織力除了林泰來,誰能做到?
李欽差久久呆坐在船中,他不知道自己應該離去還是留下。他只知道,自己徹底輸掉了最後的底褲。
就算看破了,又能怎樣?他可沒有在府衙內組織數百人拚湊公款帳冊的能力。
你們在過平安夜,我在水字數,大家都有快樂的節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