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昏死’的陳景彥時,又是用好大力氣才掰出一根手指摁了上去。
這契書上寫明五人殺了馮長寧,又每人手持一份。
只要大齊還存在一天,幾家就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系。
契書成,方才一直昏死的陳景彥悠悠醒轉.......
此時再裝死已沒了意義。
一旁的地上,周良死死摁在陳東林殊死掙扎的雙腿上,陳初跪在陳東林的背後,雙手各拽了一端的麻繩緊緊勒在陳東林頸間,深深嵌入了皮肉。
陳東林雙手被縛,想要反抗卻無處發力。
欲要求饒,卻口舌被堵......
臉色憋著了豬肝色的陳東林至此終於有了一絲遲來明悟:幾個時辰前,他還以為自己是隨手可翻雲覆雨的孫大聖.......現下看來,或許他只是孫大聖取經路上被一棒打殺的小妖......
生機斷絕前,陳東林忽然好悔恨。
恨張典史那老色坯招惹是非。
恨張文才那舔狗招惹陳初。
悔自己這幾日上躥下跳惹了陳家......
片刻後,陳東林徹底做了一個安靜的美男子。
陳初起身揉了揉發麻的雙手,看向了一眾好大哥,輕松道:“諸位哥哥,接下來怎麽善後哩?”
盡管幾位親親的哥哥沒一個人給他好臉色,卻又不得不抓緊商議起來,現下不是為了救陳初,而是為了救自己。
陳景彥一掃往日昏聵模樣,目光深邃如水,沉聲道:“西門押司,速去獄中提三名死囚,照著馮長寧、李楨和陳東林的身形找!要活的!”
久在刑獄的西門恭馬上明白了陳景彥的意思,這是要玩桃代李僵那一套。
不過用這種方式,還需一把火啊!
只有把人燒的面目全非、無法辨認,這一招才有用。
張典史、周卓豐兩人可以直接打暈燒在火場裡,活人燒死口鼻中會有煙塵,便是事後仵作驗屍也不好看出端倪。
身上有外傷的馮長寧和李楨、以及安靜美男子陳東林,自然需換掉......
但在何處放火卻是一樁為難事,樓下看戲觀眾滿坑滿谷,想要把三具屍體運出去還能想想辦法、但想要把兩名活人神不知鬼不覺運出去,卻難如登天。
再者,也有人見到張典史帶著馮長寧來了采薇閣。
換去別處,邏輯鏈條就不完整了。
幾人都想到了這個問題,不由把目光看向了蔡源。
能在此處的都是人精,蔡源當然明白幾人是想讓他直接燒了采薇閣前院正堂......
這是五家的事,或者說是陳初的事,卻要蔡家燒房子。
蔡源微抬眼簾,本想向陳初提些條件,卻又瞥見自家小女正在悄悄質問陳初,兩人以後該如何稱呼......
隨即便轉了心念,道:“行了,西門押司快去準備吧......”
“好!”
西門恭起身離去。
明明一切都是因陳初所起,此時他卻成為了最輕松的那個。
今夜一事猶如捅了天,他若不想上山落草,就必須遮掩過去。
不過靠他自己肯定完成不了,除非幾家聯手再加上能與上官通氣的陳景彥,才有幾分勝算。
動手前,他也不知道西門恭、蔡源、徐榜等人會不會就范。
只是存了‘不讓老子吃飯,老子就掀桌’的賭徒心理。
但意外亂入的蔡嫿卻充當了推到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牌。
以此來說,蔡嫿今夜居功至偉。
只是此時的三娘子卻大大的不滿意。
“小狗!你與我爹爹結義,讓我如何自處!”充斥著血腥味和屎尿臭味的天字號雅間,蔡嫿站在角落裡掩鼻豎眉。
“嫿兒,要不咱們各論各的?你喊我叔叔,我喊你姐姐?”陳初低聲商量道。
卻換回蔡嫿一句優美問候,“滾!”
“別急嘛,今夜事發突然,急切間哪能顧忌到那麽多?”
“放屁!你結義契書都寫好了,來前定然已做好了謀劃......這般大事竟不事先告與我,怎了?怕我告密麽!”
不提前通氣,才是讓蔡嫿生氣的地方。
陳初沉默片刻,道:“非是我不信嫿兒,畢竟事關蔡錄事......”
蔡嫿很想問一句,若她今夜不來、爹爹又不肯就范,你難不成會真的殺了爹爹?
那麽一來,兩人便成了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
卻終究沒有說出口,而是以譏諷口吻道:“方才還喊嶽丈大人,現下又成蔡錄事了。嗯,小狗,你有本事,和自己的嶽丈大人結義。用伱們傲來話說......你牛啤!”看書溂
“事急從權嘛......”
“狗屁!我不管,反正你在爹爹面前說了你我情投意合,以後必須用八抬大轎娶我回家,不然,我割了你那話兒給你泡酒喝!”
蔡嫿媚目微渺,往下看了一眼。
好變態啊你,不確定,再看看......
“......,噫,臭寶兒,你脖子上還滲血呢,我幫你擦一下。”陳初顧左右而言他。
“滾!別岔開話題。”
“那也不能讓它一直流血吧。”
“你說的,每個月都有那麽幾天,流啊流的就習慣了......”
“哈哈.....”
“嘻嘻.....”
“不生氣了?”‘臉精’突然之間的轉變,讓陳初以為她被哄好了。
蔡嫿卻瞄了陳初一眼,幽怨道:“哎,生氣有甚用?我又不是那說話嗲聲嗲氣的小野貓,便是氣壞了身子也沒有官人心疼。”
“沒有官人心疼,有叔叔心疼啊。”
“滾!”
兩人站在牆角嘀嘀咕咕,全然不把屋內眾人放在心上......
子時初。
已近午夜。
一切準備妥當,全程聽了幾人謀劃的張典史和周卓豐涕泗橫流,大寶劍卻面無表情的在兩人頸後分別來了一記手刀。
兩人隨即失去了意識。
子時一刻。
台上《大鬧天宮》已近尾聲。
采薇閣二樓天字號雅間內突然冒出了滾滾濃煙,一樓觀眾剛有所察覺,雅間大門便被人推開了。
門一開,濃煙連帶火舌猛然竄出,瘋狂舔舐木質屋頂。
長袍一角已經燒燃了的陳景彥,從門內狼狽奔出,一邊劇烈咳嗽,一邊撕心裂肺的喊道:“馮大人,馮大人......馮大人和張典史還在裡面啊!”
作勢要再衝進去救人。
隨後奔出的西門恭,同樣狼狽,頭髮都被燎了一大片,卻死死抱住了陳景彥,痛聲道:“縣尊大人!不可再進了......馮大人,張典史......你們快出來啊......”
連喚兩聲,無人回應,西門恭雙目赤紅,朝樓下大喊道:“快來救火啊!”
直至此時,樓下眾觀眾才反應過來,不至誰喊了一句,“失火啦!快逃命啊!”
這一聲喊,猶如發令槍。
場面登時混亂起來,紛紛衝向正堂門口.......
前院正堂,梁柱皆為木材。
短短半刻不到,火焰已席卷二樓,往一樓蔓延開去。
今夜恰逢北風大作,火借風勢,至子時中,這處桐山縣內久負盛名的消金窟已變作了一座熊熊燃燒的超大號火炬,方圓百步熏的人不得近前。
直照亮了半座縣城。
為桐山縣廣大老色坯帶來了最後一絲溫暖。
只是,引火由人,這火勢卻不由人做半點主。
子時末,不斷在風中飄零的火星燃屑落在了采薇閣後院,早已撤到外邊的陳初眼瞧勢頭不對,趕忙跑了過去。
其他閣子裡的姑娘已包裹好細軟,驚懼交加之下,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陳初直奔凝玉閣。
二樓的閨房門栓著,陳初使肩膀撞開門。
發出巨大聲響。
幾日沒休息好,今日又哭了一天哭累了的玉儂趴在條案上好像睡著了,聽到聲響後倏然而驚,雙手握著一支簪子前伸,眼睛卻還閉著,好像是在做噩夢。
“別過來......你們別過來,再過來......我陳郎會殺了你們......嗚嗚嗚.......”
說著恐嚇別人的話,自己反倒先哭了。
看來這兩日知曉自己要被送人,嚇得不輕。
陳初兩步上前先奪了玉儂手裡的簪子,這才拍了拍最近清瘦了一些的臉蛋,“醒醒,是我......”
熟悉的聲音終於讓玉儂回了魂,睜眼看見站在身前的是陳初,玉儂咧嘴便要再哭。
陳初顧不得許多,扛著人跑下樓去。
此刻外間已是一片兵荒馬亂。
尖叫奔逃的丫鬟,著急忙慌打水滅火卻又摔倒在地的小廝。
氣急敗壞的蔡源......
組織皂衣撲火的西門恭......
喊來城內簽軍幫忙的徐榜.......
哀切向剛剛趕來的馮大人親隨解釋眼下這一切的陳景彥。
人間繁亂。
天空中卻飄著數不清的橘紅火星。
初看,竟有幾分浪漫味道。
白玉堂半邊屋子已竄出了火苗。
站與院外的蔡嫿急得直跳腳,現下采薇閣已失了組織能力,急切間找不來人幫忙,她竟要衝進火場。
“你不要命啦!”正好趕來的陳初一把拽住了蔡嫿的胳膊。
“我的物件還在二樓!”蔡嫿不管不顧硬要往裡衝。
“甚物件比命還重要!”陳初微惱......看你平時機靈,此時怎這般拎不清!
“我的貓兒和姑娘們的身契,在我房裡!”
‘我的貓兒’讓陳初一陣恍惚,隨後才意識到蔡嫿說的是她養下的小貓兒,不是自家娘子!
貓命再重要也沒人命重要吧!
什麽?還有身契?
“嫿兒!你在此處等著,我去幫你拿!”
陳初的身影剛衝進去不久,白玉堂門口的梁柱轟然垮塌。
“公子!”
“小狗!”
蔡嫿甚至沒來得及感到悲傷,一行眼淚便奪眶而出。
......
卯時。
慌亂整夜的桐山縣縣城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采薇閣這場大火,不止燒了采薇閣,還殃及了附近好幾戶人家。
陳景彥帶領著眾官吏清點損失,尋找‘意外’葬身火場的馮大人等人屍首。
徹夜未眠的老陳有些恍惚。
話說,昨晚我不就答應出來吃場酒麽......
白玉堂前的一塊青石上。
臉蛋俱是黢黑的陳初、蔡嫿、玉儂並肩坐在上面,裹著同一條毯子,望著院內的縷縷青煙出神。
昨夜,陳初倒是沒出事,卻嚇了人一跳。
甚至還救出了‘她的貓兒’和身契,只是慌亂中丟失了一部分......
好巧不巧,玉儂的身契便‘丟’了。
蔡嫿明知這小冤家又和自己耍了心眼,此時卻懶得計較了。
因為昨晚毫無征兆的淚水,讓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她上次流淚,已是五年前了......
哎,賠了玉儂不說,翠鳶也和傻大個眉來眼去,最近遞來的消息頻頻出錯......現下老娘自己也虧進去了!
......盡做些肉包子打狗的賠本買賣!
心緒繁雜的蔡嫿忽覺臉上一涼,不由抬頭望天,隨即一手抱著小貓,伸出另一隻黑兮兮的手掌,喃喃道:“下雪了......”
身旁的陳初和玉儂聽了,同時仰起了黢黑臉蛋。
只見濃墨般的天空中,星星散散的雪粒飄搖而下.......
至天光大亮的辰時,雪粒已變作了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
以昊天視角俯瞰九州大地。
北至金國黃龍、中有齊國東京、南下周國臨安,俱被無邊無際的風雪籠罩。
頃刻間,大地已是蒼茫一片。
潔白雪花,遮蓋了萬物汙濁,還了人間一刻短暫聖潔。
也昭示著,明年許是一個好年景......
阜昌七年十一月初三,桐山縣降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