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典史怫然不悅。
哪有人說起自己表字還要想半天的,明顯這小子當場編了一個。
不識抬舉!
張典史方才的確動了點心思,畢竟那首《卜算子》屬中上之作,便猜測陳初該是有些才學的。
張典史年近四十還做著不入流的‘典史’,仕途和才學同樣黯淡。
若能收了陳初做弟子,日後他再有機緣作出好詞,張典史也能跟著揚名不是......
可張典史萬萬沒想到,這名剛入職的馬快竟當場取了表字拒絕了他遞來的橄欖枝!
“讀聖賢書是為了教化萬民,為了家國安泰。莫憑著作了首小詞、胡亂編了幾段狐怪話本,便以此沾沾自喜......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東西。”
張典史淡淡點評幾句,再懶得搭理陳初,繼續‘教化’妙娘去了......
陳初也落的清閑,只有一點,那巧香一直纏在身邊央求陳初為她作首新詞。
“咱倆很熟麽?”陳初肚子裡攏共那麽點存貨,你說要便要啊?
“過了今晚,便熟了。”巧香沒骨頭似的歪在陳初身上嗲道。
“今晚啊,小爺有事......”
“陳公子對奴家真狠心......”
巧香纏上陳初,一來的確想討上一首新詞,二來自然是因為七夕那晚玉儂當著眾位姐妹讓她下不來台了。
想起玉儂仰著臉蛋的傲嬌模樣,巧香心底便竄出一股火氣。
此時眼見陳初不上鉤,巧香起身去了廳外,對丫鬟瑩雪低聲交待了幾句什麽。
......
亥時初。
凝玉閣二樓閨房。
‘嗶啵~’
玉儂身著緋紅大袖花蝶繡訶子裙趴在條案上怔怔出神,燭火燃爆的輕微響聲讓她回過神來。
“翠鳶,什麽時辰了?”玉儂坐起,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姑娘,亥時了。公子興許臨時有事......”守在門口的翠鳶走了進來,邊伸懶腰邊勸道:“不然姑娘歇了吧,今晚公子怕是沒來。”
玉儂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方才趴下去時稍稍壓扁的發髻,邊道:“時辰還早呢,我反正睡不著,再等一會......”
兩人說話間,卻聽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玉儂不由朝翠鳶咧了嘴,意思是:看,來了吧.....
但迎出去的雀躍腳步又生生停在了門口,看著門外的瑩雪,玉儂失望之情溢於言表,“你......有事麽?”
“玉儂姑娘。”瑩雪屈身一禮,而後笑嘻嘻的望著玉儂,道:“我家姑娘遣我來問問姑娘,那陳公子有沒有甚的特別喜好,我家姑娘今晚伺候,也好提前做些準備......”
玉儂忽閃著純真大眼,愣了一下才道:“瑩雪,你是說公子現下在采薇閣?”
“對啊,就在妙娘姐姐哪裡,今晚我家姑娘伺候。”瑩雪最後又強調了一遍。
站在原地短暫錯愕後,玉儂忽然漲紅了臉蛋,拎著裙擺跑下了樓。
“哎呀......玉儂姑娘,你可莫要去妙玉閣鬧啊......”瑩雪站在二樓欄杆處,望著衝進夜色中的身影喊道。
像是勸誡,更像是提醒‘去鬧’。
“你閉嘴吧!”翠鳶罵了一句,趕忙追了下去。
“姑娘~姑娘,等等我......你千萬莫闖妙玉閣啊!”
距離妙玉閣還有幾十步的地方,
翠鳶追上了玉儂。 “我要當面問件事。”玉儂紅著臉蛋,只顧往前衝。
翠鳶雙臂抱了玉儂的胳膊,死不松手。
於是兩人就變成了一人身子前傾往前衝,一人屁股後墜往後拖。
“姑娘!你今日是怎了!莫非瘋了不成?”眼見勸不住,翠鳶也不由惱了,“你今晚若鬧了妙玉閣,三娘子不會饒你,打一頓便是輕的,說不定把你發賣了去!”
玉儂往前的力量馬上輕了些,但依然嘴硬道:“我不怕!”
“就算你不怕三娘子,那公子呢?你去鬧也會讓他生厭!”翠鳶又急道。
“他......我隻問他,為何要尋巧香伺候,我明明與他說過,最討厭巧香了!”
玉儂仰著頭,但終於站在原地不再往妙玉閣那邊使勁。
見她如此,翠鳶也松開了手,苦口婆心道:“姑娘,你說這話是何道理?公子是恩客,他想尋誰便尋誰,姑娘憑甚給人定規矩?公子便是對你好些......”翠鳶瞄了玉儂一眼,心知需用重話敲醒自家姑娘,便硬起心腸道:“姑娘莫忘了,你是采薇閣的姐兒,不是他陳家的大娘子!哪裡有你爭風吃醋的資格!”
“翠鳶!”
玉儂一聽便惱了,氣急之下跺了跺腳,一雙大眼睛瞪的圓溜溜的,兀自辯解道:“你懂甚!我和她們不一樣!”
反正話已經說到此處了,翠鳶再不顧忌,徑直道:“姑娘與她們哪裡不一樣了?今日陳公子給你送來銀錢你以為是甚?以為那是情郎送姑娘零花的?別傻了姑娘,那是他與你的纏頭之資!”
“不是!你莫胡說!”
玉儂氣的直哆嗦......接著再次往妙玉閣走去,翠鳶忙跟上,可追了兩步,發現玉儂距離妙玉閣越近,腳步越慢。
翠鳶心知姑娘應該不會闖進去了,便也放慢腳步墜在了後面。
幾十步的距離,即便慢些,也有走到的時候。
亥時二刻,妙玉閣內燈火通明,言笑晏晏。
玉儂磨磨蹭蹭走到了門口,站在薔薇花叢的陰影裡,小心翼翼往裡面張望一眼,又期期艾艾回頭看了看翠鳶。
見翠鳶也不再前來相勸,獨自躲在黑暗中的玉儂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想找陳初,卻不敢進;又想回去,翠鳶卻不給她台階下......
傻站良久,玉儂雙臂自然下垂,低著頭嗚嗚嗚哭了起來。
像是街面上找不到回家路徑的走失孩童。
見她這般,翠鳶終於上前,輕聲喚道:“姑娘......”
“翠鳶......”玉儂低著頭,邊哭邊斷斷續續道:“翠鳶,我與她們不一樣......”
“哎......”翠鳶歎了口氣,不知該如何勸說。
采薇閣的姐兒,剛開始哪個不覺得自己與旁人不同,可最後呢......
......
亥時末,借著一起去茅房的機會,早已坐不住的西門恭對陳初道:“這幫窮酸,找姐兒耍也不忘裝正經。”
方才,張典史對西門恭也進行了一番教導,教育後者要忠君勤事,不要流連煙花之地。
聽的西門恭直皺眉。
“我先去前院正堂找弟兄們吃酒,你再坐一會兒,尋個機會也去前院。”
“好。”
離開茅房,陳初回席,西門恭則出了妙玉閣的院子。
剛走到院門外,卻聽一陣嚶嚶啜泣,不由轉頭看了過去。
翠鳶也看到了西門恭,連忙上前屈身行禮,“驚擾了西門大官人,大官人莫怪。”
西門恭視線越過翠鳶,仔細一瞧,不由打趣道:“這不是玉儂姑娘麽?怎哭成淚人了,被我陳兄弟見了,該心疼了。”
聽見西門恭提起陳初,玉儂好不容因憋回去的啜泣又變回了嗚嗚哭聲。
西門恭哈哈一笑,回身進了妙玉閣。
“兄弟,出來一下。”西門恭站在院內喚了一聲。
陳初出來後,西門恭笑眯眯附耳說了幾句,便甩開雙腿往前院去了。
隨後,陳初也出了妙玉閣,一眼便看見了玉儂,“這是怎了?”
玉儂聞聲抬起了梨花帶雨的臉蛋,兩側嘴角下彎,似是又想哭,卻忍了回去,期期艾艾上前兩步,伸手抓住了陳初的食指輕輕搖了搖,“公子,奴奴不要你的錢了......嗚嗚嗚.....”
說罷,又哭了起來。
嘴裡還在不停重複著‘奴奴不要你的錢了......奴奴不要錢了......’
因為往前迎了兩步,玉儂從陰影裡走到了院門處燈籠光影的范圍內。
此時房門開著、院門開著,一樓小廳內剛好可以看見此處。
坐在主位的張典史夾了一塊炒雞卵卻忘了吃,一雙三角眼直直盯著門外。
張文才等人有所感,也扭頭看了過去。
只見蒙蒙燈影下,那緋衣少女低垂螓首、香肩聳動,一雙玉手抓著陳初的食指邊輕輕搖晃,邊低聲說著什麽。
似嗔似嬌。
像是受了天大委屈,又像是在向情郎撒嬌。
那嬌憨小模樣,看的幾人眼睛都移不開了,心中更像是有小貓抓撓一般,酸癢難當。
外間。
陳初終於通過翠鳶的講述大概明白了發生了什麽,便低頭在玉儂耳旁說了幾句。
一臉淚珠的玉儂聞言,愕然抬起頭,“那天公子也是頭一次?”
“小些聲!”
“咯咯~”不知道獲得了什麽喜訊,玉儂竟被逗的破涕為笑,這麽一笑,殘留在眼瞼、臉頰上的淚珠紛紛滾了下來。
芙蓉泣露,大概就是這般模樣。
可隻笑了兩聲,玉儂卻又嘟著嘴哭了起來。
“又怎了?”陳初頭大。
“公子又來誆奴奴......嗚嗚嗚.....你說你也是頭一回,那公子怎會恁多花樣.......嗚嗚嗚......”
“......”陳初。
“噗嗤~”
躲在一旁聽戲的翠鳶實在沒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