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人往往有個特質,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董卓對敵人殘暴,對自己那就是殘忍。
自打天子那天言要練到力竭,董卓為了能有個兒子,真的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極限。
結果可想而知,已經起不來床了,索性就罷朝五日。
需要安排什麽事,討論什麽事,就把人叫到書房來,他側臥在軟榻上處理這些事情。
此時,與他議事的是從小平津趕回來的賈詡。
賈詡人已中年,雖是文士卻擔任平津校尉一職,負責防守陳兵河內的袁紹和王匡聯軍。
其實憑借他的能力,怎麽都該再升為中郎將,與牛輔、胡珍、呂布平級,成為董卓集團的高層,甚至如王允那般給個三公當當都沒有問題。
但是賈詡謙虛不受,這也讓董卓有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文和,袁紹軍有什麽動靜嗎?”
“回稟董公,料他們近期不會渡河的。”
“何以見得?”
“下官前日親自帶斥候渡河觀察,發現皆是新兵,短期內無法成軍,不操練數月,不堪一戰。”
董卓點頭表示認可,他相信賈詡的判斷,從二人相處這麽些年來,賈詡的判斷和謀略就沒有錯過。
賈詡回來是因為幾天前董卓的去信,他認為信中內容蹊蹺卻又不夠詳實,安排好小平津事務後便匆匆趕回雒陽。
那封信的緣由是一切都太順利了,小天子鬧騰一天就不再鬧騰,又臭又硬的楊彪也被氣死,黃琬請辭,袁隗沒有發出半點不和諧的聲音,王允盡忠盡職,甚至一向惰政的相國府長史何顒都積極工作起來。
董卓擔心有陰謀,就寫信讓賈詡參謀參謀。
作為一匹狡猾的老狼,往往平靜之下會暗藏危機,只是董卓看不出端倪,於是就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非常詳實地跟賈詡說了一遍。
賈詡眉頭深鎖,聽得很仔細,時不時詢問一些細節。
等董卓全部說完之後,又從榻上拿起手邊的一捆簡牘道:“這是天子最近在講的一個故事,很有趣。”
賈詡雙手捧著接過簡牘,充滿了疑問地看了起來,這種文學形式頗為新穎,竟不知不覺地沉浸其中。
過了好一會兒,才意猶未盡地把竹簡放下,看向董卓問道:“沒了?後面如何了?”
董卓哭笑不得的道:“原來文和也被這個故事吸引了,某家也想知道,可惜天子每天隻講半個時辰,欲知後事如何,還須且聽下回分解。”
賈詡默默地點了點頭,陷入沉思並沒有發表什麽看法。
董卓並不急著打斷賈詡,而是躺在榻上輕揉腹部,靜待賈詡思考後的結果。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賈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有些含含糊糊地答道:“有幾個地方不對勁。除非楊彪沒有死,否則一切都說不通。”
他又用手指捏著眉心,似乎在想著如何措辭。
董卓了解賈詡的為人脾性,就很大方地承諾道:“但說無妨。”
賈詡吧唧兩下嘴巴,這才說道:“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呂布騙您,或者呂布也被蒙騙,楊彪沒有死。
第二種可能,也是我認為最合理的一種可能,楊彪是真的死了,只不過是自殺,但是他兒子楊修不是去安葬父親的,而是借機另有所圖。”
董卓瞪大了眼睛,猛地從軟塌上坐了起來,
惹得腹部一陣撕裂的疼,咬著牙沒有叫出聲來,只是齜牙咧嘴倒抽著涼氣。 “你說楊彪以死換取楊修出京的機會,目的是……”董卓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是去找皇甫嵩?這楊彪真是大漢的一條忠犬!”
弘農再往西一百二十裡就是潼關,那是皇甫嵩的防區。
“相國英明。”賈詡適時送上一個馬屁。
“何解?”董卓眼神變得陰狠起來。
“無論是第一種可能,還是第二種可能,我們只需要做兩件事可化解之。
第一件事,火速派人以朝廷的名義詔皇甫嵩回京,交出兵權。”
董卓聞言:“他不會那麽傻吧。”
賈詡沉吟片刻道:“贏面很大。皇甫嵩其人最講究大義,其次他的家小都在雒陽。”
董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派人去王方那裡,命其控制住楊家,開棺驗屍,如果楊彪未死,那就押回來,如果真死了,那就留在原地,待皇甫嵩回京後,再押他們去祖地。”
董卓摩挲著硬邦邦的胡子思考了片刻,對著賈詡挑起一根大拇指:“夠毒!”
賈詡忙抱拳謙虛道:“董公謬讚了。”
“還有一事,看看你還有沒有更毒的計策。
天子那天不是透露某家要刨墳掘墓,劫掠大戶,火燒雒陽嘛,結果大戶們抱團,導致劫掠他們的阻力很大。”
賈詡虛撚胡須片刻後,眉毛一挑道:“這個好辦,正所謂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讓百姓中有蒙冤者、凡能舉報他人有惡行的,皆可當堂出首,朝廷為百姓做主,抄沒惡人家資,取一半獎勵舉報者。”
董卓有些不舍地問道:“一半會不會太多?”
“不會的,您要相信‘人之初,性本惡’的力量,即便得到獎勵之人,會繼續狗咬狗的。屆時彼此不會信任,更不會抱團。”
董卓下榻,忍著腹部的疼痛,來回踱步,最終停住腳步,用拳頭砸向自己的手掌,發出“啪”的一聲,興奮的道:“賈文和賈文和啊,你可為此亂世第一毒士。”
賈詡連忙起身抱拳再次謙虛道:“您切莫這麽說,下官只是替董公分憂而已。”
“哈哈哈……”董卓拍著賈詡肩膀開懷大笑:“你們讀書人啊。”
“文和,你說呂布真的會欺騙某家嗎?”
賈詡眼神也有困惑,最後還是小心謹慎地說道:“等開棺後再看吧,現在莫打草驚蛇,您外出護衛事宜等結果出來前,還是換成其他人。”
董卓會意,微微頷首。
賈詡指著那份簡牘道:“另外天子的情況,確實有些詭異,下官實在想不明白。
至於王允、蔡邕、周毖、伍瓊、何顒的恭順這個說不好,但又都是那個時間節點發生了變化。
這裡面有可能有我們不知道的事情,能攪動這麽多人,袁隗的嫌疑很大。
容下官這幾天查一查,把那個看不見的手給拽出來。”
董卓二話不說,直接從腰間取出一塊令牌道:“某家正有此意,你持這塊令牌上可見天子,下可見諸公諸將。”
賈詡接過令牌,拱手告辭。
出了相國府,賈詡陷入思考,任由胯下戰馬踱步而行,親兵護衛在兩側隨行。
他隻想苟活於亂世,結果卻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當初本不想幫助董卓破解袁隗的借刀殺人之策,但是一想到董卓遭殃,自己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就跟董卓一道上演了一幕大戲,廢立皇帝,奪了兵權。
算是徹徹底底把自己逼到了董卓這艘大船上!
至於袁隗這個老鬼,想效仿霍光成為權臣,又不想汙了自己的名聲,這種首鼠兩端之輩,活該董公奪了兵權,再等到了長安,就是滿門抄斬的局面。
如今賈詡又敏感地感覺到了危險,只是這次攻守相易,自己這方在明,對方在暗。
“媽蛋的,想苟活在這世道,怎麽那麽難!”
聰明人可分三種,下者,是能處理好職責裡外的事情,中者,能玩弄人心為己所用,而上者,能看破眼前的幻象,洞悉事態的本質。
自詡自己介於中者與上者之間。
對於大漢,匡扶漢室此類的屁話,賈詡嗤之以鼻。
大漢在桓靈二帝時,已經糜爛到家了,再加上董公的一番操作,大廈傾覆不可避免。
除非……再出一個光武皇帝那般的人物,即便如此那也是從廢墟中重建大漢。
想及此,就對小皇帝的詭異表現產生了好奇。
“哼,狗屁的先帝托夢。”勒住馬韁對親衛命道,“走,咱們去皇宮!”
一隊人撥轉馬頭,朝皇宮方向疾馳而去。
憑借腰牌入了宮,來到玉堂殿皇帝寢宮門口,就被眼前的一幕給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殿周圍沒有人站崗,席地而坐圍成一圈,天子就在正中央,正神采奕奕,口沫橫飛在講著什麽。
董璜也在人群中,身前還支了張食案,邊吃邊聽,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此人是董卓的侄子,掌管禁軍,人雖然沒有什麽本事,但是對董卓那是絕對忠誠。
賈詡索性就擠到董璜旁邊,伸手從他案幾上抓了一把鹽水黃豆,一顆一顆丟在嘴裡,耐下心聽了起來。
董璜聽得入迷,看有人竟敢拿自己的吃食,正要發怒,一看是賈詡,就笑呵呵給斟滿了酒,剛要說話,就看賈詡用手指抵住嘴巴,又指了指天子,便不再說話了。
董璜會意,繼續聽天子說書。
就見小天子雙手插兜,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念念有詞:“我是小妖怪,逍遙又自在。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放鹽。一口七八個,肚子要撐破。茅房去拉屎,想起忘帶廁籌。今天小哪吒又會怎樣,聽我慢慢道來。”
講到打海夜叉的時候比劃幾下,小拳頭揮得虎虎生威,引得台下一陣叫好。講到太乙真人這個憨貨,惹得哄堂大笑,講到李靖舔犢之情,一陣唏噓之聲……
申公豹對於生性善良的敖丙非常地憤怒,人頭化成豹頭,抓著敖丙的衣領怒道:“就因為我是豹子精修煉成人,是師門中唯一的異類,跟伱一樣我也是妖族。
人心中的成見就像一座大山,任你怎麽努力也休想搬動。一生中能改變命運的機會可不多呀。”
……
賈詡聽得正入迷的時候,就見劉協拿起一塊一寸見方的木塊,在案幾上一拍,“啪”的一聲脆響。
“嘿嘿,欲知哪吒到底殺沒殺了李靖夫婦,敖丙到底有沒有聽他師父申公豹的話,大家且聽下回分解。”
底下人群頓時炸鍋了。
“陛下,不待這樣的,讓我們好刺撓啊。”
“您要不就透露一點,敖丙的身份到底有沒有被發現?”
“李靖夫婦死了沒?”
“那些不知感恩的百姓,就不該去救他們。”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
此時還沒有章回體小說的概念,大漢人還沒有被“斷章狗”荼毒過,對於此種情況沒有絲毫的免疫能力,個個被搞得百爪撓心,不上不下的。
劉協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抱了抱拳,甩開袍袖,伴著身後磨牙的聲音,邁著六親不認的步子就往回走。
甲士們雖然恨不得把小天子按在那裡,逼他把故事講完,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意猶未盡地聊著剛才的故事。
什麽哪吒,火球,控火術、爆炸、敖丙、申公豹、太乙真人之類的詞匯不絕於耳。
董璜一仰脖喝乾杯中酒,看向賈詡道:“這是我一天最享受的事情?”
賈詡嘖嘖道:“這故事真好,你說陛下為何不一口氣講完呢?”
“我也想啊,誰知道呢?怪不得人家是天子呢,肚子裡的東西可多了,隨便掏出來點東西,就讓我們兄弟吃不香,睡不著的,如今是一天不聽,就跟少了點兒什麽似的,渾身難受。”
賈詡敏銳地從董璜的話語中,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拍了拍董璜的肩膀,就兀自一人進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