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炤起了床,吃過豐盛的早飯,便留下方正化看家,自己則慢悠悠地溜達到乾清宮。
等朱慈炤走上白玉台基,乾清宮總管大太監王德化正站在大殿門口。
王德化冷冷地抬手一攔:“皇爺有旨,請太子、漢王在殿外稍候。”
朱慈炤也沒接話,就在殿前來回踱步。
乾清宮大殿巍峨雄壯,朱慈炤偶爾看上兩眼,心中也有些感慨:這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來到大明的乾清宮了。
下次再來時,這裡就是李自成的乾清宮了。
到現在這個時候,大明已經沒救了。
所以朱慈炤連自己年號都想好了,就叫光武。
劉秀能搞出一個新大漢,那我也能搞出一個新大明。
朱慈炤瞎溜達了一會,定王帶著個內侍,也來到了大殿前。
王德化連忙笑呵呵地迎上去:“小爺快請進去吧,皇爺等著您一起用早膳呢。”
定王點點頭,把內侍留在外面,自己一個人進了大殿。
此時崇禎正坐在書案前,愁眉不展:“承恩,你說定王真有奪嫡之心?他不過就是寫了幾個字而已,翰林院那幫人就眾口一詞,非說他有奪嫡之心。”
王承恩搖搖頭:“皇爺明斷,這不是奴婢可以置喙的。”
崇禎冷哼了一聲:“親王仿書,一張紙上畫了八個方格,每次仿八個字。定王這次自己選了七個字用中楷寫了,紙上每個字都出了方格,最下面的字都快到紙張邊沿了。
那幫翰林們就非說寫字出格乃僭越之舉,奪嫡之兆,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本來他們兄弟沒有這個心思,那幫翰林嚷嚷來、嚷嚷去,沒心思也被他們嚷嚷鼓動得有心思了。”
王承恩反正是不說話,漢王的人情已經還完了,自己又不欠太子和定王的人情,所以現在完全可以做到不偏不倚了,愛誰誰吧。
崇禎正長籲短歎之際,定王走進來請安。
崇禎歎了口氣:“老三過來坐,朕好久沒有和你單獨吃過飯了吧,來,今天咱們父子一起好好吃頓飯。”
定王故作鎮定地坐了下來,心裡卻有些發怵。父子還未開始交鋒,定王就有點佩服朱慈炤了。在見到父皇之前,想的是自己多麽冤枉,受到了多少不公的待遇,想著理直氣壯地要求跟朱慈炤一樣的親王特權。
但真到了跟自己父皇面對面的時候,一重關系是君臣,一重關系是父子,忠與孝兩座大山壓下來,想強硬地頂撞與抗爭,那壓力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
定王越想越佩服朱慈炤,這家夥可真有膽氣,硬頂著君父天威,拚著挨了三十板子,最終將親王特權搞到了手裡。
雖然定王平時也很受寵愛,但名為三皇子,實為排行老二,地位也有點不上不下。受重視程度比不了身為嫡長的太子,受寵溺程度比不了當年活潑可愛的老五。
見定王臉色不斷變換,崇禎直接發話了:“老三啊,你寫的那幾個字啊,在翰林院傳開了。你寫個中楷,就好好寫啊。八個方格,你就老老實實寫八個字,不就得了。
非要寫七個字,還字字出格。
一大群翰林在那裡叫嚷,說從寫字就能看出來,你有僭越之舉,奪嫡之兆。
他們都當個真事在傳,人言可畏啊!這麽一鬧,朝野上下怎麽看,你的兄弟們怎麽看?”
定王聽到這話,都驚得呆住了,半晌才想起來離座下跪,沉聲辯白道:
“是哪個翰林亂傳這話,父皇明鑒,兒臣不過是隨手寫了幾個字,想請父皇指正,怎麽就跟僭越和奪嫡扯上關系了?這哪也不挨哪啊。”
崇禎搖搖頭:“翰林院現在都嚷成一片了,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個想出來的。你也是沒腦子,作為親王,尤其是出閣讀書,一言一行都會被朝野上下緊盯著。你得處處恪守禮法,不能被別人抓到任何把柄。
只要稍稍不合禮法與規矩之處,就有一堆人追著你詆毀。行了,朕知道你是無心之失,起來吧。”
定王聽到這話,倔脾氣就上來了,站起身嘟嚷道:“那漢王做的事情符合禮法和規矩嗎,他比兒臣過分多了,為何他就沒事呢?”
崇禎皺皺眉頭:“剛說了你們三個要兄友弟恭,你這就攀比起來了。
第一,朕已經把老四打了三十板子,罰到宮外閉門思過。第二,他是庶子,過幾年打發他出去就藩,做個富貴閑王,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你是嫡次子,對大明的朝局穩定極為重要。你要留在京城,直到你哥哥的兒子至少六七歲了,才能就藩,你懂嗎?”
定王倒也頗有些聰穎過人之處,當即便聽明白了幾分,有些震驚地問道:”父皇是說,兒臣的用處,跟郕王、潞王是一樣的。”
聽到這話,崇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可別真的動歪心思,安安分分做‘潞王’吧。”
定王這下聽懂了,若是太子平平安安,自己就老老實實做‘潞王’;若是太子有什麽不測,那接下來可就是郕王故事了。
明白了自己也有皇位繼承權,而且這個繼承權並不是虛無飄渺之後,定王還真有那麽一點點動心。
忽的,定王福至心靈,猛得閃過一個念頭:我還有可能不是‘郕王’、‘潞王’,而是‘信王’啊。信王,也就是父皇,那可是真正的兄終弟及啊,比郕王臨危受命得來的皇位穩妥多了。
崇禎也沒想到,自己本意是要防微杜漸,消除奪嫡之患,哪知言多必失,這定王反而越來越動心了。
父子倆都低著頭算計來、算計去,最終還是定王先開口了:
“父皇,既然您更重視兒臣,那為何老四得了漢王這樣一等一的王號,兒臣卻只是區區定王。
‘定’啊,連正經的國都不是。兒臣問過劉先生了,從周到大明,兩千多年了,自始至終就沒有‘定國’。
郕王是大明最不受寵的皇子,‘郕’好歹還是個古國呢。
兒臣就想不明白,父皇為何如此偏向庶出的弟弟,嫡出的哥哥反而如此寒磣。”
聽到這話,崇禎被氣個倒仰,恨恨地把碗往地上一摔:“逆子,你胡說些什麽,這些都是誰教你的。區區一個漢,不是庸碌中主,就是殘暴之君,要麽就是桓靈那樣的禍害,有什麽好的。
‘定’那是定國安邦之意,又有什麽不好。
自英廟之後,大明的皇子都是這麽封王的,秀、吉、崇、裕、景、興、壽、榮、瑞、惠,都是這樣的王號,又不是只針對你。
你弟弟是因為他母妃重病不起,最後就提了這麽個願望,非要‘漢’這個王號,朕心一軟,就給了。
皇貴妃好歹是你的庶母,你多少也得有那麽一點點孝心吧,你忍心非要她帶著遺憾走嗎。”
定王聽到這話,心裡也惱了:合著我沒得到上等王號,還怪我母親沒得重病絕症唄。
崇禎又補充道:“不管王號是什麽,親王跟親王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你非糾結王號做什麽。”
定王氣得,真想把桌子掀了。隨便舉個例子,秦王和肅王都在西北,秦王的歲祿是多少,肅王的歲祿又是多少。一個一萬石,一個求爺爺告奶奶才漲到一千五百石,還親王和親王都是一樣的,您怎麽晴天白日,就硬睜著眼說瞎話呢。
定王還想再爭,崇禎擺擺手:“別鬧了,等你就藩時,我給你選個富庶的封地,多給你撥些錢修王府,朕跟你母后虧待不了你。行了,承恩,你去把太子和漢王叫進來。”
大殿之外,太子也已經到了,王德化正圍著太子,點頭哈腰地奉承著。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漸漸地,太子臉上也溢滿了得意之色。
朱慈炤遠遠地站在旁邊,一句話不說。
對於他們這一家人,朱慈炤的態度,借用另一位處境相似的青年的話說,就是:堂前盡孝,屋後不相往來。
崇禎活著,大家勉強維持體面;崇禎死了,那就跟太子、定王各走各路。
我不會幫他們,也不會害他們。大家以後怎麽樣,各憑本事吧。
用哲人的話說就是:放下助人情節,尊重他人命運。
不多時,王承恩出來,把太子和漢王叫了進去。
崇禎見太子和漢王進來,便揮退了王承恩、王德化。
父子四人整整齊齊聚在了一起。
崇禎先對三個兒子細細打量了一番。以前他們不站在一起看不出來,如今站在一起,漢王竟比太子還高,比年紀接近的定王更是高了快小半個頭。
崇禎心中暗暗感歎:當年選信王妃的時候,懿安皇后就對周後身形弱小心存極大疑慮,是宣懿太妃非說什麽‘今雖弱,後必長大’。
結果呢,長大什麽了,母親身形弱小,兩個兒子也都是短小瘦弱。
兩個嫡子相貌倒還行,也頗有些聰明。但是很明顯,老四長得更好,不僅身材比同齡之人高大,相貌、氣質極其俊美飄逸,稱得上是天人之姿。
可惜啊,庶子就是庶子,再優秀也沒辦法繼承皇位。
崇禎重重地歎了口氣:“如今的形勢,你們兄弟三個應該也有所耳聞。河南啊,眼看就守不住了。開封那裡,周王、河南巡撫都被圍在城中。
被闖逆圍了這麽久,城中已經斷糧了。說援軍吧,朱仙鎮一役,打了個大敗仗。
總兵左良玉,違反軍令,直接從戰場上脫逃。
新派去的督師吳珄、總督侯恂是逡巡彷徨,不敢進兵。
一旦丟了開封,河南就要全丟;河南丟了,中原也就全都丟了。遼東那邊也守不住了,若是清軍趁此時入關劫掠,哎,北京早晚成為一座孤城。”
太子搶先勸慰道:“父皇英明神武,我大明還有雄師百萬,必可掃除流寇、剿滅東虜。”
崇禎擺擺手:“這些話,跟大臣來回拉扯時說說還行。此間只有咱們父子,都是至親骨肉,就不要自己騙自己了。
朕跟你們說這些的意思,是讓你們知道,形勢危急,國將不國,你們要兄友弟恭,同心協力,不可受奸佞小人挑撥,以致生出嫌隙。”
太子連忙跪下:“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必定疼愛兩位弟弟,絕不許奸佞小人傷害他們。”
朱慈炤與定王對視一眼,隻得跟著跪下表態。
崇禎滿意地點點頭:“太子繼續一邊讀書,一邊跟在朕身邊學習處理政務。
定王在宮裡好好讀書,漢王出宮去,到十王府閉門思過。
馬上冬天了,越來越冷,你們都踏踏實實地讀書。明年,等形勢好些,我再看看能不能開始著手準備就藩事宜了。”
定王這時開口問道:“父皇,那位訓講方先生實在不會教人,每次講讀,他就只會大嚷大叫,父皇能不能給兒臣換個人。”
崇禎問道:“方以智博學多才,在翰林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你真想換了他?”
定王堅定地點點頭。
崇禎無奈地笑道:“那好吧,就讓方以智去給老四做訓講吧,回頭父皇再給你另換一個訓講。”
朱慈炤隻一瞬間,就敏銳地察覺到了機會,連忙奏請道:“父皇剛說了讓我們兄友弟恭、同心協力,那還請父皇不要偏心。三哥能自己選擇訓講,兒臣也要自己選擇仿書。”
崇禎冷笑著問道:“你想要誰?”
朱慈炤不假思索地答道:“今年的狀元郎。”
什麽叫獅子大開口,這就叫獅子大開口。崇禎給氣的,恨不能抄起椅子,照著朱慈炤腦袋就砸上去。
深吸了好幾口氣,崇禎終於忍下了衝動,轉念一想:行行行,你惡心我,那我也惡心惡心你。
於是崇禎幽幽一笑:“這樣吧,我去詢問一下首輔周先生,禮部林尚書,還有狀元郎本人,他們三個當中只要有兩個人同意,朕就讓狀元郎給你當講官。”
朱慈炤聞言大喜,急忙問道:“君無戲言?”
“君無戲言。 ”
朱慈炤高興得差點蹦起來,真真是意外之喜啊,天大的喜事。
今年的狀元史惇啊,可是異類中的異類,他極為反感東林,反感黨爭。
而且我們兩個的政治觀點有極多相同之處,這可是做我講官的上上之選。
當初真沒想過能把狀元弄過來做講官,完全是今天話趕話撞上了。
崇禎要詢問周延儒、林欲楫、史惇,只要兩個人同意就行。其中周延儒肯定不會同意,但是林欲楫、史惇的態度如何,還在未定之間。
人生的玄妙之處就在這裡了,崇禎認為林欲楫、史惇不可能同時同意,但世事無絕對。
不到最後一刻,難見分曉。
崇禎又拿其它話教訓了三人一頓,然後留下太子跟著學習處理政務,放朱慈炤和定王離開了。
出了大殿,朱慈炤和定王兩人立即就誰都不搭理誰了,定王甩掉了方以智,也是意外之喜。他心情十分舒暢,開開心心回宮了。
而朱慈炤則一個人前往慈寧宮,去給李康妃請安、辭行。
前幾天挨了打,只有李康妃派人問候、送藥,所以離宮之前,必須得來請安、辭行。
北京這些勳貴、外戚,朱慈炤真正想帶走的,除了田家,也就只有李康妃的女婿,駙馬都尉鞏永固。
鞏永固,是勳貴、外戚裡極少數肯殉國的。
而且李康妃也必須帶走,崇禎能用劉昭妃掌太后璽,那我也能用李康妃掌太后璽。
不帶個老太妃走,娶漢王妃時連個主持大婚的都沒有,那就太不體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