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皇后正手捧舊書一卷,悠閑地坐在雕紅寶座上,也不知是在看書,還是在想心事。
竇美儀行過禮,輕聲稟報:“娘娘,漢王殿下挨打,被抬回來了。”
懿安皇后只是抬起頭,淡淡地看了一眼:“打就打了吧,老子打兒子,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竇美儀回道:“抽了三十板子呢,二王公親自打的。”
懿安皇后聞言皺緊了眉頭,什麽二王公,這世上最惡心的就是閹人。前有九千歲魏忠賢,後有二王公王德化,都是隻聞其名便令人作嘔。
對閹人的仇視是深入骨髓的,懿安皇后將書往桌上重重一摔,便起身走到窗前看花去了。
竇美儀看著被摔在桌上的《趙高傳》,便知自己惹禍了。剛剛因為著急,二王公的稱呼一個沒注意便脫口而出了。
竇美儀暗暗感歎:也就是現在有紙張了,若是在用竹簡寫書的時代,這本《趙高傳》早被娘娘翻到韋編三絕了,就可見娘娘有多恨閹黨。
懿安皇后站在窗邊,看著盛開的菊花,心情很複雜。不論是往事,還是時政,都令人難平靜:從天啟朝開始,東林已經經歷了三起兩落。
以移宮案為起點,天啟帝剛剛繼位,東林君子以從龍之功,第一次崛起,眾正盈朝、濟濟一堂。
之後魏閹專權,東林慘遭打壓,第一次落寞。
天啟帝落水、重病;天啟大爆炸,獻懷太子朱慈炅驚死;兄終弟及,崇禎帝即位,以聖主之資,滅閹黨、正朝綱,東林第二次崛起。
袁崇煥五年平遼,平到北京城下,崇禎從聖主美夢中驚醒,東林第二次失勢。
而現在,內憂外患、風雨飄搖。崇禎帝召回周延儒,令其複任首輔。周延儒起複被貶謫、罷黜的忠正賢良之臣,東林第三次崛起。
也不知道東林賢臣們這次能不能力挽狂瀾。
哎,怎麽打都打不贏的大清,怎麽剿都剿不淨的流寇。
竇美儀見自家娘娘站在窗邊,臉色不斷變換,也沒有給出回應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
回過頭看一眼竇美儀,懿安皇后又歎了口氣,自己當年的嫡系,要麽年紀大了,退下去養老了,要麽被調走了。剩下這些年輕小姑娘,沒有一個得力的,全都不讓人省心。
沒辦法,隻得咬著牙用了,懿安皇后吩咐道:“慈慶宮裡這麽些人,你是最機靈的。本宮本來就是想把你派去貼身服侍漢王。正好如今漢王挨了打,你就順勢過去侍候吧。”
“娘娘,奴婢……”
懿安皇后擺了擺手:“不是讓你去享福的,這是任務。你要給本宮盯著漢王的一舉一動,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即來向本宮稟報。”
竇美儀不敢反駁,卻極為不解。宮裡是個人都知道,太子是儲君,是下任皇帝。就算真有個什麽,還有定王這位嫡次子呢。如今太子、定王睿體安康,又都快成年了。
皇位怎麽輪都輪不到漢王頭上,所以不過是一個富貴閑王罷了,盯著他做什麽。
盯著也就算了,還得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懿安皇后將竇美儀滿臉疑惑的表情盡收眼底,隻得緩和了語氣,耐下心來解釋道:
“皇帝將漢王交給本宮照看,本宮自然要處處留心,不能讓漢王有半點閃失。這是職責所在,你不要多想。
哎,你年輕,見過的世面少。
所以你們都小看漢王了,整個皇城,只有本宮看的出來,漢王他太像先帝了。”
“像先帝?”
竇美儀聽到這話更加吃驚,像那位傳說中的木匠皇帝可不是什麽好話。
懿安皇后搖搖頭,你們這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都沒有見過先帝,當然不懂了。如今漢王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神態和言行,太像先帝了。準確點說,漢王對待閹人的態度,與先帝不說一模一樣吧,至少也是如出一轍。
若是本宮所料不差,說漢王一句閹黨余孽,半點都不冤枉他。
閹黨即帝黨,閹黨可不只包含閹人。
……
清正軒中,朱慈炤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哎呀,不過是念叨了念叨潛伏在內廷的死忠而已,要打噴嚏也是那兩個死忠打啊。
莫非是有人也在念叨本大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到晚上賞月的時候,宮裡宮外應該也就傳遍了。
這若是有心之人好好編排編排,弄個漢王挨打的小段子,在宴會上講講,不得引起哄堂大笑啊。
想到這裡,朱慈炤從床上坐了起來,開始認真盤點自己在西南下的大棋。
歷史上,張獻忠於崇禎十四年,急行軍數百裡,奇襲襄陽,並俘殺襄王。失陷重鎮、葬送親藩,楊嗣昌因此‘驚懼’而死。
朱慈炤利用自己的歷史知識,提醒楊嗣昌。不僅使明軍在襄陽大勝張獻忠,還使得楊嗣昌刮目相看。
利用楊嗣昌這張王牌,朱慈炤在西南做了五項布置:
第一,把孫傳庭從刑部大獄中撈出來,弄去四川最西南角上做了敘馬兵備道。讓他窩在敘州那邊屯田吧,老天爺保佑,千萬別有人想起他來。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至少楊嗣昌不是一個好督師,他是戶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的極品人選,但統軍打仗也就馬馬虎虎吧。
孫傳庭才是督師的正選,至於張煌言、堵胤錫這些人,要麽還太年輕,要麽官職不高,至少在崇禎十七年這個節點上,他們的資歷和威望還不足以充任督師。
而且將來固守漢中,面對的對手可是阿濟格跟多鐸。
朱慈炤很清醒,人貴有自知之明。那時候自己也就十四歲,想獨立統軍對戰阿濟格跟多鐸,也忒瞧不起人了吧。
最重要的一點,自己不可能長期待在漢中。爭奪天下的真正關鍵,還是如何拿下湖廣、四川、雲南、貴州。
朱慈炤發現籌劃來籌劃去,自己走上昭烈老路了。制定的那個西南戰略吧,怎麽看怎麽像諸葛亮的隆中對。
第二,讓楊嗣昌招降了農民軍首領袁時中,並把袁時中及其部屬三萬人安置到了敘州等地,讓他們跟著孫傳庭去屯田。這是軍紀最好、歸順意願很強的一支農民軍,收編改造的價值極高。
第三,朱慈炤千叮嚀萬囑咐,讓楊嗣昌把周遇吉、虎大威、猛如虎三個總兵牢牢地收攏在身邊。這三個本來就歸楊嗣昌這位督師指揮,只要保證別讓他們被其他文官調走就行。
第四,還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楊嗣昌把馬祥麟帶在身邊,尤其別往襄陽之類的險地放。
馬祥麟的重要性,如何強調都不為過。
石砫是對大明最忠誠的土司之一,秦良玉、馬祥麟母子更是忠臣中的忠臣。
秦良玉到底年紀大了,若想長期高效地調動西南土司的資源,就不能讓馬祥麟如歷史上那樣,於崇禎十五年在襄陽壯烈殉國。
前面四點楊嗣昌已經按照要求做了。第五點還沒來得及做,朱慈炤需要楊嗣昌把秦良玉及其麾下溪峒兵至少一萬五千人,調去漢中、鄖陽兩府之間的興安州。
等楊嗣昌這五點全部完成,朱慈炤在西南的布局也就徹底完成了。
幸虧東林把楊嗣昌活活逼進了自己的陣營,才有了提前布局的機會。不然等李自成殺進北京才開始布局,黃花菜都涼了。那時候就算弄個李世民附體,都未必能翻盤了。
朱慈炤長舒一口氣,此時楊嗣昌正被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打得抱頭鼠竄。朝堂上東林主政,對楊嗣昌連續不斷地彈劾。
朝堂下就更不用說了,東林和複社掌握著大明的輿論,楊嗣昌已經是謗滿天下,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楊嗣昌手下精銳,周遇吉、虎大威、猛如虎,再加上萬元吉統率的標營、馬祥麟的土司兵,一共萬把人出頭吧。
這督師當的,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再看左良玉,這位左大帥,原也是楊嗣昌麾下,如今已經徹底軍閥化了。
左良玉手下十幾萬大軍,盤踞在武昌、襄陽,誰也指揮不動。
但崇禎不僅不指責左良玉,反而屢屢慰勞嘉獎。
正應了那句話:當崇禎懷疑你是軍閥時,你最好真的是軍閥。
總結一下:半個王德化、半個方正化,兩個潛伏內廷的死忠嫡系,一個楊嗣昌。
再加一個自身難保的田家,田家有一個姥爺、一個舅舅、一個姨娘。
上述老弱病殘加起來,總共算七個人,這就是朱慈炤的全部棋子了。
盤點完,這是真可憐啊。朱慈炤要用這有限的資源,下一盤逆天改命的大棋,難度不可謂不高。
再看看人家小福臨是怎麽躺贏的,順治、順治,這年號取的真他麽的貼切。
朱慈炤正想的出神,外面響起了竇美儀的聲音:“漢王殿下,奴婢奉懿安皇后娘娘之命,前來服侍。”
竇美儀不僅身量高挑、姿色絕佳,而且嗓音甜美,極有辨識度。
朱慈炤一下就聽出來了,竇美儀這人也是大名鼎鼎的。李自成不好女色,進入北京城後,史料上有記載的,就收了竇美儀一人為妃。
有些事吧,也不好多問,不好多管。朱慈炤又躺回床上,拿被子把頭一蒙,繼續睡起覺來。
方正化則站起身來,隔著門答道:“竇女史,漢王殿下已經睡下了,說是誰都不見。你先回去吧,殿下傷的不重,養兩天就好了。”
竇美儀堅持道:“娘娘特地找的藥膏,命奴婢一定要親自給漢王殿下塗上。”
方正化聽到這話,都不由自主地搖頭了。雖然漢王才十一歲,還是個半大孩子;雖然宮中女官說白了就是個物件,就是個奴幾;但讓一個宮女親自塗藥膏還是過分了些吧。
這種事,真是懿安皇后娘娘吩咐的,還是竇女史自己研究出來的,都得兩說呢。
方正化又想起了皇貴妃娘娘的囑托,不能讓漢王太早近女色。於是委婉答道:
“娘娘的好意,漢王殿下心領了。竇女史將藥膏放在門口吧,奴婢晚間會給殿下塗上。等殿下傷好些,能下地了,立即就去向娘娘謝恩。”
竇美儀瞬間帶上了哭腔:“娘娘命奴婢以後跟在殿下身邊侍候,奴婢就是漢王殿下的人了,若這麽被退回去了,會挨打的。就算娘娘仁善,奴婢自己也沒臉見人了。”
方正化這可愁死了,硬挺著脖子琢磨了半晌,方才答道:“那竇女史先回房休息去吧,明日我稟報了殿下,收不收你,讓殿下決定吧。”
這麽一說,竇美儀心中就有底了,因為漢王剛來慈慶宮時,曾盯著自己仔細打量過,還誇過自己嗓音甜美。
待方正化明日跟漢王殿下一稟報,殿下自然會收下的。
跟著漢王也不錯,這位殿下雖然行事剛毅果決,但對宮人卻極為和善。即便他注定是個閑散親王,但跟著他,也總比跟著寡居的懿安皇后娘娘強得多了。
這守寡的日子可是真難熬,慈慶宮就跟個冷宮似的。更何況馬上就要被趕走,搬去狹小偏僻的仁壽殿了。
打發走竇美儀之後,清正軒就比較安靜了。只有李康妃派人送來一瓶金創藥,便再無旁人來。
眼看漢王先失去母親,再失去聖心,宮裡絕大多數人已經避之唯恐不及了。
方正化靠在椅子上,一邊感歎,一邊閉目養神。
朱慈炤沒吃午飯,方正化也沒吃午飯,就這麽靜靜地在門口守著。
兩個時辰很快過去,朱慈炤睡醒,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然後坐了起來。
方正化連忙走到床邊,收起帷幔。
朱慈炤向外望了一眼,疑惑地問道:“我睡了多久,外面天怎麽黑了?”
方正化笑道:“您睡了兩個時辰,現在才傍晚。您看著外面黑,是因為陰天了。”
“陰天?”
“對呀,晌午還好好的,到了午後就陰天了。看這樣,晚上很可能要下雨。”
朱慈炤搖搖頭:“天要下秋雨,爹要結新歡,由他們去吧。咱們吃麵、看戲。”
“看戲?殿下,您重孝在身,不能宴飲取樂、不能看戲聽曲。”
朱慈炤被逗樂了:“你傻啊,我說的看戲,指的是看坤寧宮唱大戲。”
”啊?”
方正化一臉懵。
“算了,那些事情,知道的多了對你沒好處。剛剛都有誰來過?”
“懿安皇后娘娘派竇女史來送了藥,並且說要把竇女史派到小爺身邊伺候。還有康妃娘娘也派人來送過藥。”
朱慈炤點點頭,自己祖父那大名鼎鼎的西李選侍,倒是越老越會做人了:
“那個竇女史明天再說吧,至於康妃娘娘那裡,等我好了就是磕頭謝恩。不說她們了,我餓了,去給我做碗面吧,放三個雞蛋,多加點肉絲。
多做點,端來咱們一起吃。如今就剩咱們主仆二人,一起吃碗面,也算中秋團圓了。”
方正化答應一聲,親自到廚房做飯去了。
此時坤寧宮中,夜宴也即將開始了。
崇禎不知道的是,坑已經挖好,宴席上又有一場言語大交鋒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