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看到那些女人小孩時,過去的記憶開始攻擊他,他心驚肉跳地想著,如果自己被趕走,或者是縣老爺不再需要他們了怎麽辦?
只是稍稍的這樣想一下,何四蛋就感覺心裡一片惶然,他只有十五歲,飯量還特別大,除了個子高一點什麽用都沒有。
他不想再那樣活著了。
何四蛋翻來覆去久久難以入睡,直到有人摸著黑起床小解,他腦子有些凌亂地坐起身來,喊道:“叔?”
“哈?幹啥?”黑暗中那人訝異地回答。
何四蛋也不知道是誰,反正他誰都叫叔,他吸了吸冰涼的鼻涕,小聲問道:“叔,咱們真的要去打仗麽?什麽時候去啊?”
“你……你這小猴子,有毛病吧?”對方有些惱怒的罵了一嗓子,隨即嗤笑道:“你他娘的毛都沒長齊混進來做啥?大半夜的嚇得睡不著是吧?不會是把草垛尿濕了吧?”
“我沒有!”何四蛋頓時漲紅了臉,更擔心被這樣說後會被趕走,梗著脖子喊道:“我只是想替大老爺出力!”
這一嗓子吵醒了好些人,頓時一片惱怒的叫罵聲。旁邊的隊率也醒了,罵了一句,爬起來重重地就是一腳,將何四蛋踹得眼前一黑。
第二天,流言不脛而走,大家都知道了何四蛋害怕要去打仗,嚇得大半夜睡不著的事情。
任他怎麽分說也沒人肯信,何四蛋最終只能蹲在營帳角落,呆呆地繼續注視著街角。
他看見那些遊蕩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開始成群結隊,像鬼魂一般茫然地尋找著生機。
獨屬於欽州的饑荒……來臨了。
……
“軋軋軋……轟!”
欽州城的大門轟然關上,四面八方的城外各處,都已經有了饑民的營地。從整個欽州無數貧瘠的山野中匯聚而來的老百姓們,帶著最後的期望拖家攜口來到了欽州城下。
城頭,薑西平和包大中默默地看著下方。
兩人內心都感到一陣陣的痛苦和焦慮,在這欽州的幾年裡,他們早已經見識過這樣的災難。
但那幾年他們只是感到悲憫,歎息幾聲也就罷了。可如今卻成了縣衙的一份子,縣尊更是對他們殷切期盼,委以重任。
可是他們什麽都做不了……面對著龐大的饑民,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我們這些天來又做了什麽呢?”包大中歎著氣搖頭。
薑西平默默地又看了一會,快步走下城頭,走過冷清淒涼的街道,回到安遠縣衙。
他看見陸鵬正站在院中,顧令史和蔣都頭等人圍在旁邊。
薑西平走過去深深的一揖,苦澀道:“相公,該如何是好?”
他感覺自己的嘴唇乾裂,聲音也有了些嘶啞,但如此的焦急又有什麽用呢?
就像縣尊也不是神仙,他又能怎麽辦呢?
陸鵬平靜地向他點了點頭,薑西平看著他的眼神,心裡沒來由地稍稍安寧了一些。
“過去幾十年裡,歷來都是如此,關上城門任其自生自滅。每年都會餓死一部分,但也有很多能活下來。”蔣都頭說道。
“怎麽活下來的?”尚敏若問道。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許久以後她自己也明白過來,咬著嘴唇蒼白著臉低下了頭。
“相公雖然愛民如子,但終是新來乍到,根基未深……”
顧潭秋輕歎著說到一半,卻被陸鵬搖了搖頭,打斷道:“一樣是無能。”
“什麽?”顧潭秋不由愣住。
陸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將心裡的所有猶豫和緊張隨著這一口濁氣全部排出來。
再抬起頭時已恢復了神采,笑道:“都不要這麽垂頭喪氣的,會有辦法。潭秋,都已經預備好了吧?”
“啊?”顧潭秋懵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茫然道,“可是,現在的情況下……”
“不用多說,明日出征。”陸鵬一揮手,斬釘截釘地說道。
眾人都不由得愣住,這種災民聚集的時候,竟然還要出征?即便只有一兩百人,但也需要準備一批糧草啊!
再說,這一兩百個人,真的要去送死?
陸鵬沒有解釋,讓薑西平等人自回去做事,拍了拍顧潭秋的肩膀,回三堂去了。
“罷了,相公自有計較。”顧潭秋喃喃地說著,歎了口氣,打起精神去處理事務了。
不到兩百人的鄉兵們,集結操練的時間不足一月,聽說明日便要出征的消息後,許多人都嚇得臉色發白,瑟瑟發抖。
“我等只是做雜役的鄉兵啊,為何要我們去送死?”有人蹲在營帳門口哭道。
“閉嘴!發賞錢的時候搶破頭,吃飯的時候爭破嘴,這當兒開始嚎什麽?”也有人看不過眼,在旁邊冷笑嘲諷。
一時之間,營帳內亂成一團。
杜和來向陸鵬報知時歎道:“這也談不上什麽士氣了,這些人本就不是正經的兵。”
陸鵬也歎了口氣,向杜和道:“杜大哥,這次便有勞你了。我至今也不知道把你們牽扯到欽州這些麻煩事裡來,到底是好是壞,但往後我只要有一口飯吃,就絕少不了杜大哥你們的,不管是在這欽州還是在其他地方。”
杜和忙道:“相公說哪裡話來?常言道‘士為知己者死’,某雖不讀書,也知道忠義二字。”
陸鵬點了點頭,從桌案邊拿過一張紙來,上面畫的是一幅粗草的地圖。
“這是我根據官中繪圖,再尋了些本地鄉民詢問後所畫,大致地形不差,但恐不甚精確,杜大哥記著這幾個地方便好。”
陸鵬在這地圖上指點,最後點出的方位赫然便是鳳凰山。
欽州營的駐地。
從一開始,陸鵬就從沒想過要去欽西打什麽七峒。
他只知道一件事,要想打倒謝家,這欽州營必須除掉。 不管是什麽朝廷禁軍還是別的。
那日謝家為了威懾欽州浮動的人心,欽州營的軍隊從州城旁邊經過,陸鵬看著便是心裡一動。
旁人看來或許威武雄壯的軍勢,他卻只看到了其間的虛張聲勢。
衣甲鮮明,卻行伍不整,迤邐混亂。
氣勢驕狂,卻全無軍隊應有的肅殺之氣。
陸鵬當時便心裡一動,正如當年那向導所說的,不要輕易將自己的底牌露出來。
而謝宗白,那一次炫示,正是將底牌放到了他面前,讓他看到了其中的破綻。
陸鵬便開始立刻準備了起來。當然,憑他現在自己手裡的微薄力量,還是遠遠不夠的。
他也因此做了相當大的努力,連哄帶騙,終於讓石仲康、周宏義、邵文滄等人同意,襄助“趙經略使”平叛。
沒錯,那一晚陸鵬費盡口舌,扯上的是趙與影的大旗。自稱是奉令平叛,鏟除欽州營和謝家。
三隻老狐狸自然是不信的,但很巧三個人都是貪財之人,陸鵬直接告訴他們,除掉謝家之後,所有的田地、財貨、人口均分為四份,大家平分。
而且他還保證,攻打欽州營的主力自有趙與影派來的一支精銳,三人只需要各出一點人手從旁協助即可。
在這樣的豐厚條件利誘下,三人終於心動答應了。
石仲康派出一百名流放的重犯,周宏義能派的人雖然不多,卻個個都是精銳,由吳隆帶領,至於老邵,這老東西竟然也能拿出一百人來。
只能說,老邵這老家夥,絕對是有什麽極其隱密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