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掛上的銘旌在雨中濕透,粘在槐木杆上,所幸銘旌上的字是繡上去的,不然若是墨字,遇上這樣大的雨水定會衝暈得不成樣子。
不少將士並未撐傘,他們有的左手提著一個圓木捅右手拿著一個瓜瓢在往五丈寬的大坑裡撒著石鍛和草木灰混成的灰色粉末,有的拿著鏟子在撒了灰色粉末的地方填上新土,撒一層灰色粉末再填一層新土,循環往複直至填埋平整,最後立上了那方早就刻好的石碑。
每個人手臂上都綁著白巾,沉默的站在這場輕柔如風的春雨裡,他們將江底的那些屍骨挖了出來,帶回屬於乾國的土地,屍骨埋鄉,便可魂歸故裡,這些死去的烈士所有人都會銘記他們的偉大,但所有人不會知道他們有多偉大。
杜佚摘下紅翎盔,任由雨水浸濕他的頭髮,聚集起的雨珠流過胡須順著走勢落在新翻的土壤裡。
烈酒灑墳,吊唁忠魂。
戰爭留給後人的警戒就是不要戰爭,可總有人不信,偏要用鮮血一遍一遍去求證。
杜佚的一聲“歸營”,他們就不會再回頭看這座石碑新墳,浩大的軍隊只會只會前進,傷感也只能存在一刻,因為或許下一刻,就是他們埋骨於地,橫渡忘川。
伯仁將手中的油紙傘蓋在了那方石碑上,春雨頓時就灑了她滿身,她身上潔白的衣裙被淋濕透出裡間米色的中衫,讓她看上去像是是雨中盛開的含笑,姣弱易折。
胡霜不忍如此,上前將自己的傘挪給了伯仁,“主子回去吧,這雨寒氣重,淋久了容易生病。”
雨幕遮住了胡霜的眼睛,她看不真切伯仁眼裡的情緒。
“我們沒有勝,胡霜。”
這個在雨中看似柔弱的女人卻是這三千亡魂的締造者。
可她今日站在這裡卻並不是在懺悔,也不是在悲傷,而是心裡的那個瘋狂的念頭在不停的深刻,在告訴她自己,要結束這亂世,就一定要讓這天下重新歸一。
為此,她願意付出一切,哪怕踩在屍山血海之上遭萬人唾罵也在所不惜。
伯仁回了胡霜的帳中換衣物時想起自己帳中的韓丕白還未進食過,就讓人煮了碗米粥親自送了過去。
“你醒醒,吃點東西再睡。”
伯仁將拍了拍床沿將床上的韓丕白喚醒了。
韓丕白起身靠著床沿接過了白瓷碗盛著的熱粥,余光處瞧見伯仁在看他床下那雙鞋,冷淡著將白粥飲下。
伯仁見他喝得急怕他燙著囑咐道,“慢點。”
韓丕白將熱粥飲完後低著頭說道,“還餓。”
韓丕白嘴上說著還餓卻沒有將瓷碗遞出,伯仁以為他是羞於向人乞食便主動躬身往韓丕白湊近,伸手去拿那白瓷碗,“那我再去給你盛………點。”
韓丕白下手並不迅速,伯仁瞧見了那把剪刀,可她沒向上次一樣躲,反而是梗著身子讓那把剪刀落下,她在賭,賭韓丕白不想殺她。
那把剪刀扎在她後肩處時伯仁反而扯出了一絲得勝的笑意,她不知痛般的笑著奪回了韓丕白手中的剪刀,“韓忍,我記得這是你的名字。”
鮮紅的血立馬洇濕了她的鵝黃衫,她抬手捏住了韓丕白的左手,韓丕白本就重傷現在被少女擒住卻無力掙脫,他看著少女肩上黃紅一片隻覺得豔麗,毫不在意的對上伯仁的眼睛回道:“你調查完我的時候不就什麽都知道了嗎,何必再問。”
伯仁將韓丕白手中的剪刀奪下扔出了帳外,思量幾回又松開了韓丕白的左手,嘴角的笑意冷然,“怎麽,韓將軍不會殺人?往肩膀上刺,可是死不了人的。”
韓丕白直視著少女琥珀色的瞳仁沉默著,淺色瞳裡韓丕白看到了她洶湧的怒意。
“不過是一時失手。”
“韓忍,別裝了。你一個將軍,領軍得勝後還拖著重傷跑來敵營行刺我,這樣反常的行為一個忠君愛國的理由是說服不了我的。況且你屢次刺殺都隻威嚇不動真格,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你出乎我意料的聰明。”
“那倒比不上韓將軍,畢竟。”
“你的目的我不還是沒猜到嗎。”
“我沒有什麽目的,刺殺你單純就是為了冀國。”
“呵,不管你是為了什麽來接近我,我都可以不在乎,甚至你想要什麽也大可直說,如果可以,說不定我也願意給你,但別在我眼前演這樣的戲碼,不愛看。”伯仁說完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大帳。
韓丕白見她並不對自己發難也不將他關出去,心中更是不明,他一個敵國將軍前來刺殺被抓,這伯仁既不探聽敵軍軍情又不殺了他,那她到底想要什麽,說是伯仁猜不透他,可他也猜不透伯仁。
臨近的帳裡,胡霜一邊給伯仁包扎一邊忍不住勸道:“主子為什麽還親自跑去照顧那刺客?他一心想殺您,您還湊到他面前去,何必呢?”
聽著耳旁的胡霜的小嘮叨伯仁笑嘻嘻的回應道:“他不是想殺我,估計是今日他把大帳翻了一遍沒他要的東西他才出手傷我的。”
“那他也該死。”
“好了別生氣,他還有用嘛。”
“可他這人看上去就危險,主子還是不要用這樣的人。”
“他是一眼看上去就覺得危險的人?”
“也不是,外貌瞧上去是挺俊朗的,氣質看起來也算溫和,可我只要一呆在他身邊就心裡毛得很,其實我……我有點怕他。主子你要麽快點殺了他要麽快點放了他吧,我不想讓他留在這裡。”
“那等他傷好些就放了他。”
“啊?”
“好。”
胡霜的本意是最好殺了那少年永絕後患的,但自家主子似乎並不這樣打算就也沒有再多說。
伯仁將她眼裡的低落看進了眼裡,開口道:“胡霜。”
胡霜一邊收拾著傷藥一邊應道:“嗯?”
“你在我身邊有兩年了吧。”
“是。”
“你在我身邊見過了不少生死對嗎?”
胡霜被伯仁突然的這些問題問的有些不安,立馬放下手中的傷藥跪下,“主子,胡霜是做錯了什麽嗎?如果有,還請主子責罰。”
伯仁將衣衫攏上,去拉胡霜,“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起來吧。”
“我只是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記得我初見你時是在大帥的府上,你躲在一棵橘樹後嚎啕大哭,後面問你才知道你是為一隻落巢的幼鳥無法歸巢而哭,你憐憫幼鳥之艱難替它啕哭不止,怎麽哄也哄不好,最後還是大帥飛身上樹將幼鳥還巢才止住了你的眼淚水。”
胡霜被拉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麽伯仁會講起往事,對於過去做的傻事她有些羞恥。
“可能都是我的錯,讓你呆在我身邊見慣了他人生死,以至於認為性命之重不過輕淡一句話而已。”
“胡霜,有時殺人是能最快速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可是那方式同樣也是最殘暴最血腥的,殺的人多了容易貪圖他的便利迷失本性,我不想你丟掉曾經的善良,善良也從不可恥。”
“我教你權謀計策只是想讓你在亂世之中保全自己,我從不避諱你那些肮髒齷齪的手段只是想讓你正視世道之殘忍,但我從不想你被這些東西糊了住眼,忘記了最初的自己。”
胡霜聽著伯仁的話不知為何竟忍不住掉出了眼淚,確實,她變得不像從前了,將殺人取命這樣的話隨口掛在嘴邊,她有些羞愧難當,紅著臉不敢抬頭,說出的話也帶了顫音,“胡霜知道了。”
“你想不想離開?”
“不想!”
“胡霜,我怕我給不了你純真的生活。”
“可我…隻想陪著主子。”
伯仁有些寵溺的摸了摸比她小兩歲的小丫頭,心裡一陣悵然,現在她突然明白一個道理。
每個妄想去拿起棋子往天下這盤局落子的人,就必須做好滿盤皆輸的準備,她以女子之身來爭這乾坤,就算勝了,她也知道自己不會有什麽好結局。
但她還是渴求,在她敗後她身邊的人可以全身而退。
胡霜擦了眼淚說道,“主子。”
“嗯。”
“大帥剛剛說要您去帥帳一趟。”
伯仁收回了胡霜頭上的手,突然一下湊到胡霜的臉前扮出一個鬼臉,“咧咧咧,就知道哭,愛哭鬼。”
胡霜猛得被鬼臉逗笑,“主子!”
伯仁見胡霜笑了又恐自己在胡霜面前失了威嚴立馬就恢復了正形端起架子說道,“不要亂想,我先去大帥那裡處理一下事情。”
“知道了,主子你快去吧。”
乾軍主帥帳
杜佚見伯仁進帳立馬行禮道:“主子。”
伯仁去扶了一下杜佚,埋怨道:“大帥,我都說了在外面不要這樣喚我。”
“忘記了。”
杜佚有些窘迫的低頭從懷裡掏出書帛,遞去“君上的旨意到了。”
女子起身接過書帛問道:“大帥已經看了?”
“看了。”
“好。”
伯仁這才將那明黃色的布帛展開,布帛內書:“聞烈士赴死三千,朕痛心疾首,願自守齋戒半月以求天神垂憐乾國士兵,厚慰烈士。”
“初戰已敗君上知道?”
“戰報早已遞上。”
“再無旨意下達?”
“還無。”
從乾國京都行至荊水城他們就不得不翻過胥嶺,大軍的輜重走得太慢,前行的糧草隊不得不沿途多留糧草,光是路上耗費的糧食,就是筆巨數,為了防止糧草在路程上過度耗費,杜佚將攻城重器留在了後方,大軍輕車簡行先達到荊水江西岸。
可杜佚到了交戰地時才發現出戰前原本應是足夠三月軍糧隻調出一月之多,他上奏問其緣由卻隻得了君上的一個允諾,說是之後必會一齊補給。
伯仁問起是否有其他旨意這句話也是在等著這批糧食,可現乾王的旨意並未提起此事,她心裡覺得不對,空有應允是做不得數的。
若是乾王朝令夕改,他們這些人就不但白花了這些百姓身上擠出的血汗錢還會把命全也部搭進去。
為了此事伯仁謀取荊水城想的就是速戰速決,她沒有等那行得過分緩慢的攻城重器抵達前線,一招劍走偏鋒用三千將士鎮江作戰,想用突襲之計在敵人面前耀武揚威的拔下第一根胡須,這是她想給給冀軍一次威嚇。
可一場雨就打亂了她的計劃,第一場仗敗了。
伯仁瞧著這道旨意一時拿不定乾王的態度,歎了口氣道:“這君上的心思如今是越發叫人難以琢磨。”
“君上執政三十年行事向來雷霆,如今發兵卻一直拖延糧草,這真是……”
“傳旨的太監怎麽說?”
“給了例錢的太監也只是說陛下聞信戰敗烈士三千赴死後痛苦昏厥,之後太子乾麟稟退左右親自侍奉禦前。”
伯仁瞧著那道旨意悠悠的開口說道,“看來與冀一戰之後,這乾國京城的暗流要開始湧動了。”
“那是戰後的事,眼下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向主子說。”
“什麽事都直接說。”
杜佚猶豫兩下還是張了口,“今日玄國太子私見了我。”
伯仁聽到杜佚的這個消息有些疑惑,“玄宴?他呆在奚峽七日了還未去支援冀軍卻來找了你?”
“是,他同我說願意將他所帶的五萬兵馬送給乾軍,只求乾軍快速再向冀國開戰,滅冀之後想要乾國將峙郡劃給他們。”
“峙郡…應下了嗎?”
“還未。”
伯仁摩挲著自己腰間的環形玉佩喃喃自語“玄國太子玄宴……他不去履行冀玄之約,反倒願意將五萬兵馬送給我乾軍?”
伯仁沒有與玄晏此人打過交道,杜佚怕伯仁輕視那玄國太子玄宴,開口提醒道:“主子,這玄宴出生時玄國君主就請玄國術師看過他的氣運,那氣運師說玄宴命星泛紫,有龍氣懸頂。”
“這等不諱之言玄王聽了也沒殺那術師,反倒直接力抗群臣立馬冊封玄宴為儲君,這些年玄宴在玄國也是盛名不衰,民間聲望甚高,他這次帶五萬兵馬直接投靠我國,怎麽也不像常人能做出的決定,此舉怕是有詐。”
“他冒著失信天下的行為助我乾軍滅冀,定不會隻圖一個峙郡。”
“不如大帥你先應下他,看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可這五萬兵馬的糧草該如何?”
“當然問他要啊。”
伯仁輕巧的話音落下,眼裡泛出的笑意,伴著夜裡敲打的雨聲笑得像夜間伏行的狐狸。
“你就說那五萬兵馬的糧草也要他出,正好從他身上刮點油水緩一下現在糧草的緊急,如果他不給那就不要淌他這趟渾水了。”
“可…我這心裡懸得很。”
“怎麽了?”
“玄國突然轉投陣營尚不可推測,且這雨也連下了四日,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停,這戰拖得越久就對我們越不利,將士士氣只會會逐漸低落,這糧草是大問題,還有那些攻城重器陷在胥嶺過不來,朝廷的糧食撥不下來,我猜得不差的話,半月不勝我們再沒有糧食補給就必須停戰了。”
“當初君上不願向吳國借道,不然也不會如此艱難的打這渡江戰。”
“吳國同冀國本就世代秦晉,君上恐是覺得向吳國借道十之**是沒可能。”
“以重利誘之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算了,這事開戰前沒有說服陛下也在我們壓不住那妖師,現在既已開戰多說無用。”
伯仁口中的妖師是乾王前段日子冊封國師抱璞道人,如今權勢之大幾乎可以一言動搖乾王的決策。
“再說盼著這雨停的可不止我們。”
“主子是說玄宴?”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