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空長老又說,不隨意傷人,是不隨意傷害普通人,跟軍人殺敵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戰場上兩軍對壘,雙方是敵對關系。戰場上打鬥,最多只能有一個人活下來,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此時,切切不可發慈悲,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犯罪,打死敵人,那是超度他去極樂世界,是件好事。
小嶽雲知道打架會傷人死人,打仗更會傷人死人,可是,他沒想到一場戰鬥結束,竟然會死這麽多人。小嶽雲心頭沉甸甸的,沒有再說話,悶著頭,跟在王師爺後頭朝傷兵隊駐地走去。
師徒二人到了傷兵隊,王師爺叫上傷兵隊長,三人一道去傷兵醫院。
傷兵醫院設在一座大廟,嶽雲跟在王師爺屁股後頭剛走近大廟,便聽到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嶽雲雖然自幼練武,可是沒有見過傷筋動骨的場面,這樣場合他還是頭一回遇到,不由得緊鎖眉頭,攥緊拳頭。
滲人的慘叫聲是從左邊偏殿傳出來的,醫官正在為一名傷員清理傷口。這位傷員看上去很年輕,大約只有十七八歲,失血過多,他的面色顯得十分蒼白。醫官剪掉他身上所有衣裳,傷員赤身裸體的躺在門板上。
這名傷員的左臂被砍了一刀,僅剩一點皮肉相連。要不是靠近咯吱窩那兒綁了條布帶止血,只怕這會兒血早流幹了。他的左腿也中了一刀,露出骨頭。這道傷口看似不小,其實不算厲害,沒有傷及血管,只是皮肉傷。他的屁股雖然也中了一箭,不過那兒皮肉厚實,沒有傷著骨頭,也無大礙,醫官替他脫衣裳之前已經鋸掉了大半箭杆,這名傷員最重的傷是左臂。
這是嶽雲第一次親眼面對血肉模糊的傷員,看著傷員血淋林的傷口,嶽雲臉色煞白,緊咬嘴唇,淚水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醫官首先為傷員清理大腿傷口,撒上金瘡藥,進行包扎。接著拔出屁股上箭頭,清洗了傷口,同樣撒上金瘡藥,包扎好傷口。
處理完傷員大腿和屁股上的傷,該處理手臂傷口了。傷員不僅骨頭被砍斷,血管和神經都斷了,看來要接上是不可能的了。醫官毫不隱瞞地告訴傷員,他這支胳膊保不住了,必須鋸掉,否則有生命危險。
聽說要鋸掉胳膊,傷員聲嘶力竭地喊道:“不,我不鋸!醫官,求你啦,別鋸我的胳膊,我還要用它殺金狗,為我爹娘和兄弟、侄兒報仇呢!”
醫官強裝鎮定地說道:“兄弟,你的情況我知道,你的爹娘和兄弟、侄兒都死在金狗的刀槍下,你跟金狗有血海深仇。”
傷員激動地說道:“謝謝你這麽了解我家情況!既然你這麽清楚我的血海深仇,懇請你幫我把它接上,我好去報仇。”
“兄弟,你的要求我理解,一點都不過分。可是你要知道,咱們大宋親人死在金狗屠刀下的不止你一個,我的父母也是被金狗殺害的。你有仇,我也有恨,你要報仇,我也要報仇。我不能上陣親手殺敵,但是,我多麽希望能治好你的傷,讓你拿起刀槍替我上陣去殺金狗啊。好兄弟,我也不想鋸掉你的胳膊,我是沒辦法呀!”醫官哭了,哭的是那麽的傷心,“好兄弟,實在對不住,假如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不會鋸它。”
在常人眼裡,見慣了鮮血和生死的醫官都是鐵石心腸的木頭人,能硬生生的將患者的四肢卸下。可如今這位年輕醫官卻哭成淚人,小傷兵愣住了。
醫官繼續說道:“好兄弟,你這支胳膊實在是傷的太重,太長時間血脈不通,手臂的肌肉已經壞死。如果不把它鋸掉,不僅保不住你的胳膊,連你的小命都難保住。好兄弟,還是鋸了它吧。只要有命在,剩下一隻胳膊雖然不能使弓箭,但是可以拿刀,一樣能殺金狗,能為親人報仇!假如一旦丟了性命,你還能報仇嗎?”
傷兵依然不死心,含著淚水,無可奈何地最後又問道:“醫官,真的沒辦法了麽?”
該說的都說了,見慣了太多生死的醫官此刻泣不成聲,重重地搖揺頭,又點點頭,一句話都沒說,默默地拿起刀,割下那條僅剩存一點點皮肉的胳膊。
醫官剛處理完這名傷員,門外人聲嘈雜,急急忙忙又抬進一名傷員。
有人大聲喊道:“快,快快快,醫官,快救他,他快不行了!”
這是位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兵,傷員渾身是血,已經昏死過去了。傷員宛如血人一般,看不出傷在哪兒。
同行的年輕小軍官緊緊抓住醫官的袖子,聲嘶力竭地喊道:“醫官,請你救救他!他是為了救我們小隊被金狗砍傷的,求求你,無論如何都要救活他!”
醫官苦笑著說道:“你這樣抓著我,叫我怎麽去救他呀?還不敢快松手!”
年輕小軍官尷尬地松開手,再次懇求道:“醫官,你一定要救活他!”
大夥七手八腳的把傷兵抬上手術台,醫官拿起剪刀,麻利地剪掉浸透鮮血的衣裳。只見這名傷兵渾身上下有大大小小十幾處刀槍傷,小的傷口血已經凝住了,幾處大傷口依然還在流著血。
這名傷兵最重的傷有兩處,一處在額頭,鼻梁上方被砍了一刀,還有一處傷在肚子,腸子流了出來。
傷兵嘴裡噗嚕噗嚕地噴著血沫子,出氣多,進氣少,看情形,他受的不僅僅是肉眼看得見的那些外傷,顯然還有肉眼看不見的內傷,而且傷得相當嚴重,十分危險。
這名傷兵傷的比剛才做手術的那位還重的多,醫官強行給他灌了幾口參湯,好一會兒,傷兵這才微微睜開無神的眼睛,但是很快又合上了。
醫官最終回天無術,傷兵再也沒能醒過來。護送他來的士兵們嚎啕大哭,一個個傷心欲絕,哭得跟淚人一般。
小嶽雲第一次見著這麽恐怖的場面,他驚呆了,傻傻地站在那兒,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止不住嘩啦嘩啦往下淌。
小嶽雲越看越惡心,隻覺的肚子裡翻江倒海,一股熱流湧上喉嚨。他急忙擠出人群,跑到殿外,“哇”的一聲,將中午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小嶽雲疲憊地靠在一棵大樹旁,不一會兒,喉嚨一癢,一口熱流又湧了上來,小嶽雲又吐了。不過這回吐出來的不再是吃下去的食物,而是黃色的苦水。小嶽雲一口接一口的吐著,隻覺的嘴巴苦得不得了,暗叫一聲不好:我把苦膽吐出來了。小嶽雲哭了,哭的是那麽的傷心,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哭。
今天一早,探子來報,大隊金兵從常州出城搶劫。得知消息,嶽飛擂鼓聚將,眾將簡單的交換了意見,嶽飛當即命令王貴帶領一支人馬前出。
王貴是員久經戰陣的老將,他沒有領兵迎頭與金兵硬扛,而是選擇有利地形設下埋伏,準備等到搶劫的金兵回城之時予以殲滅。
金兵這次出城搶劫很順利,就像進入無人之境,居然沒有遇上一個宋兵。雖然遭到部分百姓的反抗,殺了帶頭的反抗分子,其他人也就老實了。
時近中午,搶得盤滿砵滿的金兵喜笑顏開的牽著牛羊,趕著大肥豬,肩挑手提著搶劫來的金銀珠寶終於回城了。金兵就像在自己家裡散步一般沒有絲毫戒備,一邊走,還一邊嘻嘻哈哈的打鬧著,全然不知道索命無常就在身邊。
待到金軍全部進入伏擊圈,王貴一聲令下,埋伏的宋軍呐喊著衝了出來。
見四面八方的宋軍殺來,金兵頓時慌了手腳,丟下搶劫來的財物慌忙抵抗,被打死了三十多人,大部分逃回常州城。王貴部隊有十八人受傷,當場犧牲六人,加上這名傷兵,死亡的士兵有七個。
小嶽雲跟著王師爺剛到傷兵隊一會兒,張憲也到了。
小嶽雲的一舉一動全進了張憲眼裡,張憲怎麽也沒想到,小嶽雲竟然還有這麽脆弱的一面,跟救他那時候的小嶽雲簡直判若兩人。
那時候的小嶽雲沒掉一滴眼淚,沉著冷靜地幫他拔出箭頭,用嘴吸出汙血,然後倒上金瘡藥,再包扎好傷口。整個處理過程像一個熟練的醫生,完全不像十一歲的孩子。
張憲實在不明白,小嶽雲今天怎麽會這麽失常,又是嚎啕大哭,又是嘔吐不止,反常的令人難以置信。
張憲當年第一次上戰場見到死人和傷員的時候也害怕過,也掉過眼淚。看著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友倒下,他很快就不怕了,拿起刀槍,不顧一切地衝向敵人,乃至殺紅了了眼,連收兵的鑼聲都沒有聽見。
小嶽雲今天的表現令張憲分外擔心,他在想,小嶽雲今後要是上了戰場也這麽脆弱,該怎麽辦呀?不行,我必須找回那個救我的勇敢小嶽雲!
張憲站在小嶽雲身後,邊幫他拍打著後背,邊問道:“小雲子,上回我受傷的時候,是你替我處理的傷口,那時候你真勇敢,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今天怎麽啦?又哭又吐,這不是你應該有的表現啊,太讓我失望了。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嶽雲吐了幾口苦水,應道:“不一樣嘛!你上回的傷沒有他們重,沒有傷著骨頭,更沒有流出肚腸,沒有這麽可怕。”
小嶽雲又吐了一口苦水,接著說道:“再說,那時候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金狗很快就會回來找你,我不趕緊救你,難道看著金狗把你抓走啊?那時候我不是著急嘛。人一著急就忘了害怕。將軍,我說的都是真的,沒有騙你。”
張憲笑了,說道:“真有你的!著急了就不害怕,不哭不吐,今天不著急,反倒又哭又吐。”
小嶽雲紅著臉,尷尬地應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看見大家哭,我也哭了。”
“扯蛋!”張憲點著小嶽雲的腦門子,問道,“好,就算你是因為受了別人感染才哭,可是別人沒有吐,你為什麽嘔吐不止呀?”
小嶽雲苦著臉說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看見傷員的傷口,我隻覺的肚子裡好像有無數條蟲子在動,忍不住就吐了。憲叔,我吐出來的水好苦好苦,該不會是把苦膽都吐出來了吧?將軍,沒有了膽,我以後怎麽辦呀?沒有了膽,我還怎麽去殺金狗呀?”
張憲哈哈大笑說道:“莫怕,你吐出來的是膽汁,不是膽,膽還好好的長在你肚子裡,跟肝長在一起呢。”
小嶽雲破涕為笑,高興地說道:“師傅和師兄們都誇我膽大包天,嘿嘿,只要我的膽還在,就不會害怕金狗,就敢上陣殺他們。”
張憲又問道:“小雲子,那天你殺金狗的時候膽子確實夠大,眼睛都不眨一下,動作乾脆利落,一口氣解決了六個金兵,真不簡單啊,把我都看呆了。告訴我,那天你哪兒來的膽量,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嶽雲奶聲奶氣地應道:“將軍,我雖然調皮,有時候確實挺搗蛋,也曾經跟人打過架,可是我不胡鬧。在鐵佛寺的時候,師兄們常常拿我尋開心。師傅不讓打架,我也打不過師兄們。但是,有時候我也會想點子整蠱他們,比如在他們睡覺的地方灑些水,然後跑去跟師傅告狀,說師兄尿炕了。”
“啊,這樣的損招你都使得出來?確實夠壞的!”張憲笑著說道,“你那些師兄都是大小夥子,怎麽可能還會尿炕呢?師傅肯定不會相信你的鬼話。”
小嶽雲吃驚地問道:“將軍,你怎麽知道師傅不會相信我?”
“過幾年你長大了,就知道你師傅為什麽不相信你說的鬼話了。”張憲哈哈大笑,賣了個關子,不說破。
“將軍,為什麽要再過幾年啊?”張憲不點破,小嶽雲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小子,別問了,留點尾巴讓你自己去琢磨挺好的,免得腦瓜子生鏽了。”張憲不滿地問道,“對了,我讓你改口叫我‘張將軍’,你記得還挺牢的。今後就這樣叫,尤其在別人面前不要叫我作‘憲叔’。”
小嶽雲扁著嘴撒嬌道:“人家叫習慣了,萬一叫漏嘴了,又叫你作憲叔,怎麽辦呀?”
“還是盡量改吧。實在改不過來也就算了。小雲子,還是繼續講你剛才的故事吧。”張憲岔開話題。
小嶽雲隻好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往下說道:“奶奶和師傅都說要以慈悲為懷,不能殺生。從小到大,我連雞都沒有殺過,更別說殺人啦。離開鐵佛寺的時候師傅再三交代我,習武是為了健體強身,不可以仗著會一點武功就耍橫鬥狠,欺負人,更不能出手傷人,取人性命。我要是不按照他說的去做,師傅會隨時取我小命。”
張憲說道:“你奶奶,你師傅說的都沒有錯,做人是應該以慈悲為懷,不過,那是對普通人說的。我們嶽家軍愛護百姓,保護百姓不被壞人禍害,就是最大的慈悲。”
小嶽雲又說道:“憲叔,你說得對。我雖然嫉惡如仇,但不濫殺無辜。小蟊賊吳良搶人錢財,還想要我性命,雖然可惡,他們終究不是金狗漢奸,我逮住了這對賊男女,可是並沒有殺他們,而是把他們交給裡長處理。”
張憲拍著小嶽雲的肩膀,稱讚道:“小雲子,你做得對,對壞人,既不能放任不管,又不能大開殺戒,隨便殺戮。”
得到張憲的表揚,小嶽雲興奮地說道:“那是。 但是師傅說,殺敵人是超度他去極樂世界享福,不算殺生。師傅還說,戰場上相遇只能留一條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來不得仁慈。奶奶也說,金狗殺了我們那麽多人,他們是最壞的壞人,該殺!。奶奶還說殺金狗不算犯法,不會去坐班房吃牢飯。殺金狗是保國安民,是在做最大的好事,是在積大德,所以我才敢殺他們。”
張憲鼓勵道:“講得不錯,繼續往下說。”
“憲叔,說心裡話,殺金狗之前我也害怕過。想起奶奶和師傅的話,想到要把你平安送回爹爹這兒,我把心一橫,一槍就出去啦。”小嶽雲越講越興奮,“我一槍一個,金狗們嚇的傻乎乎地站在那兒,連還手都不會還。哈哈哈,那會兒殺的真痛快,真解氣。殺了幾個金狗,也算是幫那個可憐的大嫂報了殺夫之仇!”
張憲大受感動,說道:“小雲子,你奶奶跟你師傅說很好,句句在理。所以你就敢大著膽子,暢快淋漓地殺金兵,一點都不含糊。小雲子,你知道嗎?你爹爹上戰場的時候也是這樣先身士卒,奮不顧身殺敵的。”
小嶽雲似有懷疑,問道:“真的麽?”
張憲點頭說道:“當然是真的。咱們嶽家軍之所以能打勝仗,原因很多,其中就有你爹爹先身士卒,帶領大家衝鋒陷陣這個重要因素。咱們嶽家軍是一支匡扶正義,保國安民,英勇殺敵的軍隊。戰場上兩軍對壘,確實跟你師傅說的一樣,生存下來的只能有一方。小雲子,我真佩服你,小小年紀竟然有這樣的膽量和本事,槍槍不落空,槍槍致命,真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