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月中大朝會。
伴隨著《丹陛大樂》的演奏,文武百官分為左右朝班,進入奉天門。
行至皇極殿前,文武百官停於台階下,等待著天子駕臨。
三聲淨鞭響起,百官最後一次整理衣冠,天子駕臨。
皇帝出殿,大漢將軍十人手持禮器分列左右。
教坊司作中和韶樂,樂官指揮奏樂,所用的樂器有鍾鼓、琴瑟、塤、篪、簫、管、笛、石磬、柷等,在奉天門前合奏。
皇帝入丹陛,文武百官行叩拜禮,禮畢,作丹陛大樂的慶平之章,治平之章。
樂聲漸小,大朝會開始了。
並沒有人出班奏事,畢竟大家都知道,這場大朝會的主角是北伐諸將們的,真要有什麽事也不會在這裡說,下午入宮遞牌子就是。
五軍都督府的四位老帥們與兵部大司馬率先出班,匯報著此次北伐的情況。
有一位老帥身子徹底不行了,半年前大軍出發不久後就乞骸骨回鄉榮養去了。
北伐事宜匯報完畢,開始封賞。
雲瑜加大柱國,爵位沿襲一代。
雲瑜雖然是名義上的主帥,但仗都是賈琿打的,大家心知肚明,雲瑜本人也沒意見,白得了一代爵位,高興都來不及呢。
由於此次北伐被賈琿打成了滅國之戰,所以大家的封賞比往年的北伐豐厚多了。
皇帝並沒有先封賞賈琿,而是先封的後面人。
步軍都指揮使謝勇升郡公,李滄、林錦等縣侯們升郡侯,尤達和魯達二人也得了縣伯。
賈琿的直屬三個千戶,楊志、關勝與林衝,相應的勳位也提升到了千戶該有的正五品上來了,甚至額外給他們三個一人一個縣男的爵位,三人自是感激涕零。
不容易,都三十好幾了,還在九品上晃蕩,若非大將軍賈琿發掘了他們三個,想要混到如今這般榮耀要到猴年馬月去?
在最後一個人封賞完畢後,只剩賈琿一人了,文武百官知道,重頭戲來了。
“三千營都指揮使,大司馬大將軍,武威郡侯賈琿,上前聽封!”
“臣賈琿拜見陛下!”
夏守忠等賈琿行完禮後,開始宣讀聖旨。
“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
…………
茲特授爾為上柱國,敦煌郡公,授光祿大夫,五軍都督府左軍大都督。錫之敕命於戲,威振夷狄。深眷元戎之駿烈,功宣華夏,用昭露布之貔熏,暫錫武升,另加丕績,欽哉。”
五軍都督府的左軍大都督!
這個職位屬實是驚到賈琿了,雖說建國百年,五軍都督府的很大一部分權利被移交到了兵部手上,五軍都督府本身也更像是大帥們吹牛打屁的地方。
但大都督們依舊有著管理京營、各地衛所,還有著對各邊鎮和衛所的諸將的選擇權,各隱秘部隊的人員名單與諸將檔案也保存在大都督府。
最重要的是,都督府一直保留著制定大致作戰方案的權利。
兵部的任何決議在五軍都督府認同前,是不會被交予陛下禦覽的。
同樣,五軍都督府設定的作戰方案同時也需要兵部的調配支持才行,兩方就這樣互相鉗製著。
即便如此,進入五軍都督府依舊是都是大齊武人們的頭號目標,都督府也成了僅次於武廟的聖地。
“臣、臣定當為大齊鞠躬盡瘁,肝腦塗地!”
賈琿拜下謝恩,正要起身,卻被皇帝叫住。
“瑾玉暫且不要回班,上皇還有封賞!廠臣?”
皇帝說完,看向戴權。
嘶——
聽聞上皇還有封賞,引得文武百官倒吸涼氣,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戴權身上。
戴權先向皇帝行禮,然後上前一步,面朝賈琿。
“上皇有旨,賜予大將軍朱雀軍旗!並賜下朱雀紋給將軍一脈使用!”
“啊?”賈琿愣在原地,一時沒反應過來。
戴權看到賈琿愣在那裡,懂了,連忙說道:
“大將軍,還是先領旨謝恩吧!”
“啊,臣叩謝上皇!”
冊那!
賈琿的賞賜簡直羨慕的百官眼紅,但武將們因為賈琿已經成為左軍大都督,掌握著自己的生殺大權,且自己也能通過征戰不斷向上爬,遂斬滅了這個念想。
可一些文官們就不同了。
他們對武將的晉升速度,尤其是戰時武將的晉升速度簡直嫉妒的發狂!
老夫寒窗苦讀數十載,三四十歲才初入仕途,歷經千辛萬苦躲過無數明槍暗箭,還要熬資歷才能升品,尤其是到了五品和三品時,更是熬死了無數同年同科才能有那麽一兩個人跨入高品。
憑什麽你一個才十八歲,乳臭未乾還沒自己孫子大的小兒,這般年紀就能輕松做到朝品的公爵的!
而且上皇竟然還單獨賜予了軍旗和繡紋!
剛想站出去勸諫皇帝,說賈琿年幼受不得如此封賞,就感到武班裡傳來了一道道冰冷的目光,甚至還夾雜著一些莫名的鼓勵?
順著目光看過去,居然是自己派系的武將們傳來的眼神。
瞬間懂了,這群人清醒了過來,出了一身冷汗!
彼其娘之!這幫武人不安好心,竟想讓老夫當出頭鳥!
若是自己出班勸阻,怕是這幫人第一個來套自己麻袋的吧?
算了,既然這是上皇拍板決定的,那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那就照做吧!
沒多久,賈琿就換上了公爵的朝服。
八梁籠巾冠,由於是郡公,只有冠額前配飾玉蟬,若是國公的話,冠額後也有一個。
身著青緣赤羅衣,青緣赤羅裳,腰掛玉帶,手持象牙笏板,重新站回朝班。
又是一系列舞樂表演後,中午賜宴,散夥。
走在金水橋上,賈赦滿面紅光的拉著一臉局促的賈琿接受老親們的恭賀。
雖然二聖實際的封賞與陳四說的有些出入,想必也是這兩天修改後的最終方案,加厚了賈琿的封賞,但依舊恢復了賈赦伯爵的位子!
號稱榮伯!
賈琿一遍僵笑著臉,一邊回應著老親們的話。
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再打一場北伐!
就在賈琿被煩得想跳金水河的時候,一個小閹來拯救了他。
“賈公爺,上皇召您去西苑回話呐!”
一句話讓賈琿心花怒放,終於可以擺脫他們了。
“各位叔伯,對不住對不住,上皇召我過去呐,明日,明日都來府上喝酒啊!”
眾人連忙分開,讓賈琿走了過去,看著身穿公爵朝服的賈琿,一群人露出羨慕的目光。
“恩侯兄,你好福氣啊,琿哥兒得了郡公,你老兄也恢復到伯爵,想必過不了多久,榮國府這是又要來一個一門雙公了吧!!”
“哈哈哈,哪裡哪裡,誇張了,誇張了,犬子還有諸多不足,還需要老親們幫襯啊!哈哈哈!”
賈赦大笑著回答,眼睛卻看著賈琿久久不能回神,那身赤羅袍啊,終於再次降臨賈家了啊,父親,想必身在幽冥的您,也能含笑九泉了吧!
。。。。。。
“想不明白為什麽朕會賜伱軍旗和紋飾?要知道,這可是大齊軍中獨一份的,就連其余幾個老家夥也沒有這個榮耀啊!”
上皇側躺在榻上研讀著《黃庭經》,披散著頭髮。
自從得知前元已滅的消息後,老人家一下子脾氣就好了不少,已經快半個月沒罵過皇帝了,平時還願意去校場騎騎馬,射射箭。
現在躺在榻上看起道經來就沒完,肉眼可見的圓潤了起來。
“這…臣不知。”
這上皇怎麽和嘉靖老仙越來越像了?
俯身站在榻前的賈琿心裡直誹謗。
“因為……”
上皇吊著賈琿的胃口,托起長音來。
賈琿朝前伸了伸頭。
“為何?”
“因為……老子樂意。”
賈琿瞬間呆滯住了。
“哈哈,賜你軍旗,主要是朕前幾年就想賜給你祖父了,但我給忘了。”
上皇理直氣壯的說道。
“……”
賈琿說不出話來。
“嘿嘿,前兩天給你算封賞的時候才想起來的,你們賈家目前也就你一人在軍中效力,索性就賜給你了,日後,你就可以使用朱雀紋了,你的宅子,朕也下令修改了。”
上皇直起身子,將《黃庭經》合上,放在了枕邊。
“按理說你還沒有到單獨擁有軍旗的程度,這也算是你祖父給你的余蔭吧,趁著朕還頭腦清醒,記得這件事情,所以啊,小子,好好珍惜吧。”
上皇說完,朝著戴權看了一眼,戴權躬身退下。
“說起來,安西的楊文進給朕進貢了個胡樂班子,知道你小子也算是多才多藝,來,給你,會彈吧?”
戴權帶著一隊胡樂班子走了過來,又取來一把好似葫蘆一樣的五弦琴,似乎叫Qopuz?一把和琵琶大概同源的回鶻樂器。
這……
罷了,上皇年紀大了,照理說,堂堂大將軍在太上皇面前彈奏胡樂,讓外面的言官們知道了,定然是要狠狠的彈劾一番,說有違禮製。
但偏偏大齊的風氣在這裡,熱愛戲曲,熱愛音樂,熱愛向別人展示自己的演奏技藝,說不定外面的老儒們還會覺得這是件風雅事。
算了,就當是關愛老人吧!
“自是會的,只是容臣換身衣服,穿著朝服彈這個可是不像話了。”
上皇擺了擺手,賈琿退到偏殿,換了身上皇早就準備好的繡著朱雀的暗紅色窄袖圓領,回到了上皇身前。
賈琿試了試弦,調了調音準。
“臣也是許久沒有彈過了,上皇見諒。”
賈琿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撥起弦來,腦海中思索著彈些什麽。
有了!
“回鶻樂,Yamghur,雲之淚…”
輕撥琴弦的手加重了些力氣,霎時,戈壁、草原、駝、鈴、山、馬與僧人一同出現在眼前一樣,殿上的人們齊齊閉上了眼睛。
“白雲翻滾伴著雷鳴,
會為四方帶來大雪嗎?
我那白發蒼蒼的媽媽,
是因為悲傷而流淚嗎?”
一段回鶻語念白從賈琿嘴中傳了出來,雖然聽不懂說的是什麽,但上皇的腦海裡仿佛出現了一個流落他鄉的牧人,思念著他的家鄉與親人…
一旁的西域樂師們聽到了熟悉的曲子,驚奇的看了這個魁梧的漢人貴族一眼,相互對視,一同舉起了手中的樂器,為賈琿伴奏了起來…
“白雲翻滾伴著雷鳴,
會為四方帶來大雪嗎?
我那白發蒼蒼的媽媽啊,
是因為悲傷而流淚嗎…”
歌聲慢慢變得壓抑,好像遊子心中,那越積越多的思念。
身後的樂師們也應聲伴唱了起來。
“烏雲濤濤伴著雷鳴,
是要落雨下雪嗎?
我那年邁的媽媽啊,
是因為悲傷流淚嗎?”
唱完一段,賈琿低下了頭,專心彈起琴來,身後的樂師們減小了自己樂器發出的聲音,將賈琿的琴聲凸顯了出來。
一段獨奏過後,賈琿側了側身子,看向身後,樂師們會意,聲音加大。
“夏季的雲電閃雷鳴,
將要來一場驟雨嗎?
青春年華娶來的妻子啊,
是他們要流淚了嗎?”
賈琿再次低下頭專心撥弄著琴弦。
殿外,例行來西苑交作業的皇帝,遠遠的就聽到了瀛台內傳來的西域音樂和低沉的歌聲,不過這唱歌的聲音有些耳熟?
皇帝有些疑惑,連忙加快了腳步,沒有進殿,只是側身倚在門上,朝門內看去。
他可不敢在自家父皇享受音樂的時候去打擾他呢!上次十四弟忠信王不信這個邪,在上皇欣賞小曲兒的時候,仗著自己受寵就闖了進去。
被忠信王帶來的雜音打擾到的上皇大怒,親自抄起鞭子來就抽了忠信一頓,要不是甄太妃及時趕了過來,怕是屁股都要被抽爛了。
謔,竟然是瑾玉在彈唱啊!
皇帝同樣閉上眼睛,聽起根本就聽不懂的回鶻樂,但賈琿演奏出的意境也同樣讓皇帝感受到了表達了什麽樣的情感。
再次彈完一段間奏,賈琿繼續唱了起來…
“秋天的雲雷鳴翻滾,
是要帶來一場暴雨嗎?
我那同心相聯的兩個幼子啊,
是他們要流下淚嗎?”
再次輕撥幾下琴弦,再次念白:
“秋天的雲雷翻滾,
是要帶來一場暴雨嗎?
我那同心相聯的兩個幼子啊,
是他們要流下淚嗎?”
似是深情低落,賈琿看著琴弦:
“當你傾聽這一切時,
他已靜靜地躺在故鄉的土丘上……”
又是一段合奏,賈琿的琴聲漸漸減速加重,側了側頭,在最後一個重音撥出後,立刻用手指摁住琴弦,樂師們和賈琿同時停了下來。
“好!”站在門口的皇帝用力的喝彩,引得還在回味琴聲的上皇不滿的撇了皇帝一眼。
皇帝頓時汗毛炸裂,連忙閉上了嘴巴,走進殿內。
“呵呵,小子,謙虛了啊,彈得好,唱得也好,不過,你竟然還會說回鶻話?”
“上皇折煞臣了,臣的妾室就是正兒八經的回鶻人,回鶻語自然而然的就學會了。
況且在西域除了打仗也沒什麽事做,正好也喜歡撥弄樂器,就找人學了學。”
“學了學?這可不像學了學,哎,你們幾個說說,賈大將軍談得如何?”
“大將軍的技藝哪怕是在我們回鶻人裡也是數一數二…”領頭樂師說著說著感覺這個姓氏有點耳熟,剛才在擺弄樂器沒認出來,現在定睛一看,差點沒嚇到蹦起來。
“賈大將軍?蟒格思…”
一個高個子樂師不小心脫口而出,嚇的跪在地上,這讓剩下幾個樂師也不知所措起來,一同跪地。
“哈哈,無妨無妨,某家挺喜歡蟒格思這個外號,話說你們也很厲害啊,第一次合奏也能配合的很好。”
“行了,既然瑾玉原諒你們了,都起來吧,小子,沒想到你在西域的名頭還挺響的嘛!”
賈琿矜持一笑。
“哪裡哪裡,全托上皇和皇爺的福,若無二位皇爺的全力支持,哪會有如今的賈琿啊?”
三人同時笑了起來。
“你這小子,不會拍馬屁就不要拍了,聽的老子犯惡心,行了,回去吧,有空多來給朕彈上幾曲。朕有些乏了,皇帝,你明日再來吧!”
說完,上皇就躺在了榻上,閉上了眼,幾息的功夫就打起呼嚕來了。
皇帝和賈琿對視一眼,同時閃過一絲擔憂。
自從滅元後,上皇仿佛執念已消一樣,越發的不愛動彈了,逐漸顯現出老態。
要知道,幾年前哪怕是厲太子造反,大量兒孫被屠殺,外加大病一場都沒能讓上皇白一根頭髮。
反而滅元的消息傳到京中這不到十日的工夫,頭髮竟是白了快一半了。
面對著這位自始自終都拿自己當自家兒孫對待的老人,賈琿甚至有點後悔把安童帶回來了。
察覺到了賈琿若隱若現的悔意,性子一向溫良的皇帝停了下來。
“瑾玉,無需自責啊,上皇自還是皇太子時就開始與元人交戰了,算起來已經四十年,這四十年裡,滅元成了上皇的執念。
對上皇這等雄主來說,與其帶著不甘空活百歲,了結執念才是最重要的事,哪怕是就此死…”
皇帝腳步一頓,連忙捂住自己的嘴。
“咳咳,朕什麽也沒說,你也什麽都沒聽到!”
皇帝緊盯著賈琿的眼睛說道。
“……是。”還能說什麽?這種事情必須爛在肚子裡。
“行了,你也回去吧,督促一下家裡人,到月底,咱們就要出發去神都了,幾位老帥們年紀也大了,五軍都督府的搬遷工作,你也要盯緊啊!”
“臣遵旨!只是,臣還有一問,不知皇爺…”
“說來聽聽,能說的朕一定告訴你。”
“為何要在這寒冬臘月的遷都?這麽多人拖家帶口的,運河都結冰了,萬一再碰上一場雪就更難走了…”
“這事啊,欽天監說今年冬天雖然冷,但雪水不多,等開春再走,下起雨來道路泥濘,不好行走。
就算是下雪了也能用爬犁,當然,最終的一點你知道是什麽嗎?”皇帝賣了個關子。
“這…臣不知。”
賈琿有種不好的預感。
“最重要的是,上皇樂意!”
“……”
果然如此,只能說,不愧是上皇你啊。
五千三百字!
然後,寫的這首歌是阿勒克什樂團的複原古回鶻語歌曲,《雲之淚》,我個人很喜歡草原風格和少數民族的音樂,有興趣的書友可以去搜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