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鄧原還在沉思,賈琿也沒有管他,自顧自的給自己續了杯茶。
“那些去扛大包的皇子自然是沒有奪嫡資格的,然後就是那些去各軍歷練的皇子們了。
以你家的忠信王為例子。
作為上皇十四子的他,選擇了離他的母族——甄家更近的,且更加平靜,作戰任務基本沒有的江南大營來歷練。
也就是這兩年上皇脾氣好了不少,再加上忠信王本人也挺受寵的,這才能到這裡來。
我們的皇四子就差了點,被趕到大漠吃沙子去了。不過,收獲遠比忠信王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鄧原剛想要反駁,但仔細一想,確實如此。
他也想明白了,皇子去哪支部隊歷練,那支部隊也大概率會成為那位皇子的嫡系,爭龍時最有力的底氣。
相比安西軍,以及安西軍背後的西北邊軍,他的江南大營能帶給忠信王的支持那就太薄弱了。
“想到了?”
“是,想必,皇子所在的部隊就會成為他的嫡系人馬,對嗎?”
“是,然後通過這支部隊,結識出身自部隊當地或周邊的文士們,尤其是進士們,組成一套文武班子。
這個班子,在新皇即位後,就是他最核心的班底,治世的基石了。
剩下的人,按照規矩也不會清算,像是當今的工部尚書,他就是曾經上皇弟弟的親信之一。”
鄧原一臉三觀重組的樣子,將茶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低著頭看著桌面,正在消化著最新得到的信息,連賈琿給他續茶都沒注意到。
在軍中的“將門”裡混了幾十年了,一直都沒能得知過這些信息,這讓他頭一次對自己所處的小派系產生了懷疑。
連這個都不知道,要你何用!
“所以啊,鄧總鎮,你投靠忠信王的事情,知道的大有人在,並不是什麽隱秘。
有件事情伱也要知道,效忠王爺與效忠朝廷是不能衝突,一旦主將發現有什麽犯了律令的事情,選擇隱瞞而不是通報朝廷…”
賈琿用折扇指了指演武場方向。
“熟讀軍令的你應該知道會怎麽樣吧…”
鄧原的臉憋得鐵青,汗水順著胡子直流,死死的盯著演武場方向,眼神中流露著掙扎。
賈琿端起茶盅來,一點一點地喝著茶水,眼睛直盯著對面的鄧原,等待著他的回話。
天上的雲彩遮擋住了豔陽,天一下子陰了下來。
似乎是感覺到了涼亭中凝重的氣氛,就是樹上的蟬也不發一聲。
鄧原艱難的轉回了頭,一臉掙扎的看向了自顧自品茶的賈琿。
“下官、下官…明白了…”沙啞的聲音從鄧原的嗓子裡擠了出來,刹那間,心中仿佛一塊巨石落地,將鄧原狠狠的壓在了石桌上,他艱難地抬起了頭,一臉期冀的看向眼前這權傾朝野的男人。
“嗯哼,只要鄧總鎮你事無巨細的把你知道的所有江南大營與鹽商勾結的事情,都交代清楚。繼續呆在軍中是別想了。
但是,全家安安穩穩的在神都過勳貴生活不也是很好嗎?
剛剛的切磋某家就感覺到了,鄧總鎮,你也快打不動了吧?
不如就此致仕,安安穩穩地在家培養幾位公子不好嗎?有你這位前總兵官、泰興伯幫襯著,難道不比你靠著忠信王和那勞什子‘將門’靠譜多了?”
賈琿把玩著扇子,繼續朝鄧原說道。
鄧原緊盯著賈琿的扇子,嘴唇不停的顫抖著,最後,頹然的長歎一口氣,眼中重新湧現出堅定。
樹上的蟬們重新開始鳴叫,天上的雲彩也被清風吹離,豔陽重新照耀大地。
“既然大都督抬舉,那下官就如實交代…”
賈琿點了點頭,收起了折扇,在石桌一側的筆架上挑了支紫毫,拿起一塊看不出什麽來頭的墨塊來,在硯台上添了點茶水,慢慢磨了起來。
鄧原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賈琿磨著磨塊的手,心裡也在組織語言。
很快,硯台上的茶水成了墨,賈琿掂起紫毫來,點了點墨水,眼神示意了一下鄧原。
“其實,下官知道他們勾、勾結在一起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下官也是偶然發現的,那天我瞧見一夥人在下官府上的後門在卸著箱子,我納悶是哪來的東西,問他們,他們也不說,就進了門去問我家夫人去了…”
鄧原說的很慢,賈琿寫得很快。
“我問我家夫人,她卻說,是我營中的兄弟送來的分紅,說我早應該知道的。可哪來的分紅?江南大營又哪裡有其他的進項?
下官慌了,騎上馬就去了大營,見到了早就等在我營房裡的胡參將等人…”
“慢,這個胡參將到底叫什麽?譚季叫他胡參將,你這個上司也叫他胡參將,他的真名到底是什麽?”
賈琿打斷了鄧原的話,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這…胡參將,他、他就叫…參將。”
“啊?真就是姓胡,名參將?”
“是啊,他爹叫胡遊擊,當了遊擊將軍。他爺爺叫胡千戶,也確實當了千戶。他現在有個叫胡總鎮的兒子…”
“……”
賈琿撇了撇嘴,用筆杆指了指鄧原,示意他繼續說。
“進了營帳,我就拽起了胡參將,質問他是哪來的錢,這才知道了,他們竟然膽子大到勾結鹽商…”鄧原一想到有關兵商勾結的軍律,不禁打了個哆嗦。
夷三族!!
“那胡參將掙開了下官的手,對下官說,自從我夫人收了第一筆銀子開始,下官就躲不過去了,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既有錢賺,也能報效王爺。
要不然,若是這件事暴露了,我全家一個都跑不了…”鄧原的臉上露出了痛苦。
賈琿面無表情的記下來鄧原所說的話,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還要譚季帶著繡衣去一一甄別。
鄧原不停地說,賈琿不停的記,還要時不時開口引導一下。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勉強把鄧原知道的“所有”東西都記錄在案。
直到墨水即將耗盡,鄧原再也講不出什麽,賈琿的問題也問完了。
“來,鄧總鎮,這是你的供詞。看看吧,若是沒什麽問題,那就簽字畫押吧,每張都簽都畫!”
賈琿先是通篇檢查了一下有無疏漏,這才遞給了鄧原。並遞給了他一盒印泥。
鄧原雙手接了過來,定睛一看。
“嘶!好有銳氣的字!一看您就是拿前朝趙佶趙大家的行書貼臨的吧!竟是已得三分真意!”
“嗯,過獎。看內容,不是看字!”
“啊,對對對,是下官的錯,看內容才是。下官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賈琿冷哼了一聲,心裡卻是樂開了花。
識貨啊!
鄧原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的看了整整兩遍,這才慎重的一頁一頁簽字畫押,直到在最後一張紙的名字處摁下了紅指印。
賈琿滿意的按照順序整理好了口供,塞進懷裡。
“既如此,某家就不繼續叨擾了,某家還有事,走了。”賈琿將杯中最後一點茶水喝了下去,站了起來。
“下官送送您!”鄧原也連忙站了起來,遠處遙遙望著他們的丫鬟連忙轉身跑進了演武場。很快,兩個鄧家的少爺朝賈琿跑了過來。
“大都督,我兄弟二人也來送送您!”鄧捷喘著粗氣,滿身大汗。
“某家看你們是不想繼續練了,找借口跑來偷懶的吧!”賈琿一臉促狹的望著衣服都濕透的兩個少年。
“嘿嘿,大都督,這…嘿嘿!”小算盤就這樣被識破戳穿,鄧捷一臉不好意思的撓著後腦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哈哈哈,鄧兄,我看就讓他們兄弟休息一下吧!”
“著…那就依大都督所言!”鄧原一臉為難的答應了下來,隨後沒好氣的掃了兩兄弟一眼。
敦煌郡公府,英泰堂。
早就等在這裡的譚季與賈雨村終於等到了賈琿歸來,見到賈琿是笑著走進來的,頓時松了一口氣。
“來,老譚,這是鄧原的口供,你等一下就去核實吧。”
賈琿把手上的口供交給了譚季,譚季雙手接了過來,仔細看了起來。
賈琿摘下了大帽,放在了條案上,這才坐了下來,有眼力見的賈雨村連忙端來了一壺冰過的茉莉花茶,倒了滿滿一大杯遞給了賈琿。
賈琿灌了滿滿一口,停留在口腔內,感受著茶水的冰涼。
見狀,賈雨村知道將主已經進入心神放空的狀態了,這個時候打擾到將主會被他打個半死,也就識趣的湊到譚季身邊,一起邊看邊討論著。
一旁的賈琿癱坐在太師椅上,一口一口的喝著杯中冰涼的花茶。
熱死了!
杜毅是一個繡衣衛金陵千戶所的小旗官,手底下管著十來個人,在千戶譚季帳下聽用。
近一個月前,他就收到了來自千戶的命令,讓自己所在的總旗追查一個叫白掌櫃的人,但那幫人實在是太過謹慎,一直沒有什麽收獲。
名震天下的繡衣衛竟然什麽都沒查出來,大家都很沮喪。
不過事情出現了轉機。千戶大人轉頭又讓他們去查一個叫做胡參將的參將,本來他以為胡參將這裡會如以前一樣什麽都查不出來。
但還真的查出了點什麽!
金陵城南。
石臼湖北岸,博望鎮。
身穿半舊不新的布衣布鞋,頭盯著一頂破草帽,略顯凌亂的頭髮,胡子拉碴的臉,挎著一把一看就便宜的很的破劍。
一副書生打扮的杜毅正背著一個竹質書箱走在大街上。
杜毅這人長得比較秀氣,怎麽打扮都不像在江湖上和土地裡討生活的,於是他就常常扮作遊學的書生,甚至為了扮得更像而去考了一個秀才的功名。
照理說,這樣的神仙應該調到文職或者直接送去考科舉,可人家不乾,就是要在繡衣衛當密探。
譚季無奈,隻得由他,但也開始著重培養他,將他當作心腹。
杜毅也不負譚季的厚望,各種任務都完成的很好。
就在挖出胡參將這條線之後,杜毅就主動請纓,繼續深挖了下去。
這次,他們就打扮成各種形象,一路跟著賭坊的人來到了博望鎮。
膽大包天的杜毅甚至跑到他們車隊裡,交涉了一下上了馬車,一路說說笑笑的來到了這裡,直到臨近博望,這才下了馬車,就這樣,那群賭坊的人還一口一個杜小哥的挽留他呢。
悅來客棧。
作為大齊著名的連鎖客棧,悅來客棧的總店就設在金陵城,所以,作為悅來客棧的基本盤,江南省幾乎每個鎮子都有一家或大或小的客棧。
至於悅來客棧的大掌櫃是誰,江湖上沒一個知道的。不過這對於五軍都督府來說,就不是什麽秘密了。
悅來客棧的大掌櫃就是身為繡衣衛金陵千戶的譚季!
歷任金陵千戶都會兼管悅來客棧,主要盯的就是帳本,具體運營自有繡衣培養的大掌櫃們來掌管。
這是太祖給繡衣衛特批的家業。
這世上,哪有比青樓、酒館、飯館和客棧更加魚龍混雜和消息靈通的地方?繡衣衛自然不會錯過。
於是乎,悅來客棧這個全國知名的連鎖客棧就在繡衣衛的支持下開辦起來了。 uukanshu
一方面是為繡衣的同僚們提供一個可以安心進行休息、情報交換等事務的地方。
一方面也是靠他維持高額的間諜經費。
另一方面,也是為繡衣衛的兄弟們謀個外快。
不管怎樣,悅來客棧在短短五十年間,如雨後春筍一樣開遍全國,就連大齊的最西端,伊犁城也新開了一家。
日光城也開了一家。
杜毅從書箱裡掏出了一塊紅木牌牌,這就是悅來客棧給予老顧客的身份牌牌,到了任意一家客棧都能享受到各種優惠和免費的升房服務。
“掌櫃的,上房一間!”杜毅舉著紅木牌牌朝著正在櫃台後面忙碌的掌櫃喊道。
正在吃飯喝酒的江湖人士們一下子安靜了大半,看向門口站著的那個布衣書生。
長得還挺秀氣…
“來了!呦,竟然是位紅牌的老主顧!樓上請!”掌櫃抬起頭向門口望去。當他見到杜毅手中的木牌,尤其是木牌下段系著的黑穗時,連忙走出櫃台,親自引著杜毅上了樓。
“客官也是趕巧,小店現在就剩下一間上房了!”掌櫃向著杜毅說道。
杜毅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著掌櫃,卻一臉疲憊的走上了樓。掌櫃的見老主顧一臉疲憊的樣子,識趣的沒有搭話。
見一切正常,樓下正在吃飯喝酒的江湖人士們這才收回了視線,繼續喝起酒來。
第一章送達,第二章要在中午十二點左右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