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操軍都出城之後,又有許多家仆打扮的人從四門急急離去,或車或馬,奔向四方。
去往山西方向的官道上,看著已經遠去的內操軍,許多人還在議論紛紛的時候,從城裡陸陸續續又走出了許多各色人等,或是帶著廝仆、綾羅加身、油光滿面的富商大賈,或是成幫結夥尋常打扮的販夫走卒,還有些僧道乞丐,不起眼地走在路邊。
當城門和大路都恢復如常、安靜下來的時候,劉若愚離開了乾清宮,走向坤寧宮。
......
亥時。
乾清宮西北,接近宮城的西北角,即便是這炎熱的仲夏夜,這裡仍然是有些無形的陰冷,無論你身上是不是正在出著汗。
如今,這裡的冷宮已經空了,本就稀少的人聲與燭光已經近乎於無,隻偶有老宮女的咳嗽聲傳出。
從這裡沿著宮城西牆向南走上大約二十丈,向東與乾清宮和坤寧宮遙遙相對、西則幾乎緊貼宮城西牆內的內金水河,有一片獨門獨院的宮殿院落。近七年來,這片院落歷來是燈火通明,宮女太監雲集,今日卻是燈火暗淡,人聲稀少,似乎是主人不在。
這裡便是鹹安宮。
往日裡,成妃、慧妃等妃子都被幽禁在西北角的西二所之中,鹹安宮與之同處宮城西側,相距不過二十丈,正好能監視幽禁諸妃。客氏每日裡就在這裡享受著高高在上左右諸妃命運的快感。
今天,客氏確實不在鹹安宮中。
天啟在宮外給客氏營造了富麗堂皇的宅邸,規模及一應陳設用度不下藩王府邸,且還賜予客氏隨意出入宮禁之權,客氏這段時間在宮內實在是沒意思,便經常在宮外府邸起居。
皇城外,東廠胡同附近的一片廣大富麗的府邸中,正堂之內,客氏和魏忠賢斜對而坐,正在說話,平時身邊最親信的宮女太監、丫鬟婢仆都被趕了出去。
客氏正埋怨魏忠賢:“我兒國興,我弟光先,汝兄魏釗,雖俱在錦衣衛,也不過是擔個名領俸祿罷了,哪能吃得苦去偵緝什麽案子?此番你全都打發出京,卻是為了哪般?有什麽事情讓別人去做就是了,還怕少了功勞不成?想要,就連軍功都是咱們的,你非讓他們出去做什麽?我可聽說了,山西那種地方,喝口水都費勁,邊牆口內一帶更是不怎麽安生。”
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的客氏,身上大衫,頭上鳳冠,似乎是準備進宮面聖的樣子。
魏忠賢剛才已經耐著性子勸慰了半晌,聽到客氏的埋怨,還是耐下了性子勸說道:
“我讓他們去,親身立功只是其一,實在是我不放心,需要派些親信去。”
“夫人要知道,三千萬呐,皇上這是鐵了心要從這些老西子身上割一大塊肥肉下來,連數目都給出來了。這要是辦事不盡力,或是眼皮子淺,甚至走漏消息、賣放人情,壞了皇上的大事,還有好果子吃嗎?”
“我看皇上的意思,可是鐵了心拿這些老西子開刀。拿回來三千萬便罷,若是拿不回來,恐怕就有人要掉腦袋。最緊要的,就是因為皇帝將慧妃他們都放了出來,咱們的人才必須要立些功勞。一點實際功勞沒有,這些妃子們在后宮與皇上七嘴八舌......”
“篤。”
客氏將手中的明黃細瓷茶盞頓在桌案上,打斷了魏忠賢,柳眉倒豎,粉面帶煞,“皇上是怎麽想的?怎麽就將這幾個狐媚子都放了出來?也不跟我商量。你還不讓我去找皇上,難道就讓她們這麽回到皇上身邊?”
細膩肌膚下,因怨憤而生的幾許青筋,令妖媚嬌豔中隱現猙獰。
魏忠賢心中在打自己嘴巴,暗恨自己剛才好不容易把妃子們的事勸住,怎麽又提起這些妃子,嘴上卻只能接著勸:“不是跟你說了嘛,皇上應該還是天啟的緣故,把這些妃子放出來,大概就跟吃齋念佛、日行一善是一個意思,皇上還是在秉承天意罷了。待明年,你再回到皇上身邊,還不是一切照舊。”
魏忠賢嘴上是這樣說,實則心裡是無窮的震驚,震驚中還有出於生命本能而不願正視的恐懼,要不然他也不會將魏釗、侯國興等人都打發去山西。
他如此安排,實是拚了老命的想要辦好皇帝交待的這樁差事。以往最信任、最得力的田爾耕、許顯純已經不能讓他放心,故而一定要把這幾個親得不能再親的人派去看著,派去之前細細叮囑,狠狠敲打。
他太震驚了,田賦新政,朝堂上關於新政令所有文官都啞口無言的辯駁,將內操軍都派出去宣講新政,銅牆鐵壁一樣的新軍。還有,就是皇后執掌尚膳監和今天離開冷宮的妃子們。
他已經震驚得心亂如麻,或許震驚中還有一絲杳不可見的恐懼。正是這一絲杳不可見的恐懼令他找不到一絲解決的頭緒,以至於他都不想將崔成秀等人招來——權閹從最深的心底裡覺得沒人能有什麽辦法。誰能有辦法讓英明起來的皇帝不再英明呢?
於是只能在本能中抓住替皇帝辦事的稻草。因而也堅決不敢讓客氏去找皇帝:能否見到且不說,見到了又如何?以皇帝今天在朝堂上的言談,還會因為誰的幾句話就將剛放出的妃子再打回冷宮嗎?除了觸怒皇帝、讓本來還沒什麽其他舉動的皇帝做出些舉動,沒有任何好處。
還不如皇帝沒舉動,自己這邊也不要做任何舉動,忠心辦事,攢下一點點情面。這是魏忠賢能想到的唯一的一絲辦法。
另外,饑寒小民也好,魏忠賢九千歲也罷,在還沒有到盡頭的絕境中,又沒有任何辦法的情況下,都是善於自我安慰的,總是能替自己找到些苟且的理由、找到些虛幻的安全感來自我勸說,比如“我也沒幹什麽”,“又不是我親手做的”,“都過去的事了,難道還會從頭追究不成”,“皇帝本來也厭惡那些死硬又誇誇其談的東林,他們死兩年了,皇帝不也沒說什麽”,諸如此類。
多想幾遍之後,恐懼往往便真能淡去一些,精神頭能好上許多。這是生命避免自己因恐懼而直接嚇死的本能,與多大年歲、豐富了多少閱歷都無關,純粹的本能。
魏忠賢現在便是處於這種忽而震驚又似恐懼、忽而又感覺沒什麽的亂麻一樣的自我勸說狀態之中,無論心底的黑暗中藏著什麽樣的還不曾正視的念頭,浮在最上面的念頭就是“只要皇帝沒舉動,就千萬不要去惹皇帝”,也因此能十分主動地找到理由去勸說客氏。
“我就是擔心......”客氏也知道此事難改,語氣轉為沉重。
“夫人不必過於擔心,一切從長計議。我為皇上盡心辦事,助皇上籌集錢糧練兵,這都是那些文臣做不到也根本不願意做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還要派更多的監軍,這也是文臣所不喜的。”
“皇上做這些事,最後還是要用自己的家奴,更妥帖。”
“皇上現在每天吃在軍營,也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想起夫人的家膳。夫人將皇上從小看顧到大,如同皇上最親近的家人,那些妃子也不能將夫人怎麽樣。夫人想想,三千萬兩,皇上如此貪財,總不會是明君吧?”
魏忠賢找到了越來越多的的安慰,勸說起客氏來也越發的真實不虛。
這聽起來越來越真實的勸說,其實也是在勸說自己,只不過,說話的人自己都不知道。
“籲......先這樣吧,本宮倦了。”
聽了魏忠賢的勸解,客氏的心思算是放下了些,懨懨的說了一句就站起身走向後堂,留下魏忠賢獨自坐在那裡。
誰都沒有去抓住那一絲似有還無、還很有些飄渺的恐懼。
生命的本能,讓生命不願去抓住;如果抓住了......會讓生命嚇得受不了。
......
星光,灑在書房的軒窗上,窗格間清輝點點。
窗下是一張書案,優美的木紋在燭火下如同流水,流水浸潤著木質油潤的光澤,整張書案看似一塊深黃色的老玉。
書案上一座山形的青玉擱筆,山勢綿延不過二寸半,高亦不過寸半。山雖小,然玉色清透,放在書案上,真就像是一座雨後青山遙遙聳峙於深黃色的大地上,空靈水潤,青翠欲滴。
玉山右邊是一個筆架,卻不是大戶人家常見的紫檀,而是老竹所製。竹色黃潤,予人淡淡溫暖之感。雖是黃色,但造型清健的骨架,骨架間幾管懸掛的毛筆,卻讓人入目就似乎見到了一小片竹林。
書案左角趴伏著一尊獸面銅香爐,獸面紋路的深處已經發黑,顯然有了一些年月。徑三寸,高兩寸,扁圓的身形,老實而厚重的坐鎮在那裡,靜靜地襯托著青山與竹林。
一方天地,意蘊悠悠。
往日,書案這一方天地是書房主人最喜歡靜靜相對的景致。但今日,主人自打進來還沒有看它們一眼
書房內,李國普雙手負於背後,一直在來回踱步,座椅上柔軟的錦墊空置一晚。
這一個月來,李國普一直盼著皇帝能像他說的那樣上朝,尤其是近半個月,怎麽想都覺得皇帝該上朝了,也該開經筵了。
早也盼晚也盼,沒想到盼來昨天這樣一個大朝會;昨夜深思一晚,今早聖上又安排了工部那樣的任務,真是如同羚羊掛角。現在想來,心中之感覺竟仍是千頭萬緒交織,言語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