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山中軍大堂,皇帝對面,孫承宗配上一口熱湯,咽下一塊外焦裡嫩的大餅,微微笑著,說著對於毛文龍比較恰當的好話。
“老師不必擔心,他多少都會明白一些。即使明白得少些也沒什麽,無關大局。”王戰繼續吃著大餅和肉塊。
他每天與新軍一起訓練,飯量比以前大了許多,孫承宗不過才吃了半張餅,他已經開吃第二張。
“聖上雷厲風行,行的是革鼎天下之舉,大勢如錢塘海潮,自然無人能擋。不過微臣以為,細處還是有些粗糲。聖上這道聖旨,厭惡之意也太明顯了些。”孫承宗不著痕跡的勸勉皇帝。
一個田賦新政,加上五千新軍,已經足以讓這位老臣明白,皇帝學生的志向絕不會僅止於遼東,目標絕非區區一個東奴。但他還是想讓自己這個皇帝學生手腕再細膩一些,總覺得現在的皇帝太過剛直,不是帝王之道。
“朕明白老師的意思,朕也不會因為某些看法忽略了大局。不過,朕真是有些厭惡。”
王戰明白孫承宗的好意,正面給以回應。但他對任何軍閥確實都沒有好感,無論他們看似有怎樣的貢獻。
對於毛文龍,他的第一感覺也真不是憤怒,而是厭惡,因為這厭惡的對象不是什麽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棟梁大才,不值得憤怒。偏偏這不值得憤怒的對象還憑著些微功勞獅子大開口:百倍地誇大功勞戰績,大量的虛報兵額,獅子大張口式的討要糧餉,借國難之機貪婪無比的索取甚至是勒索。
如此作為,落在王戰眼裡,毛文龍就像一隻肥肥胖胖的蛆,雖然還是一隻比較強壯的蛆,但也足夠讓人厭惡。
“老師,你也看過黃道周寫的《節寰袁公傳》吧?僅一次‘滿浦、昌城之捷’,毛文龍就誇報‘用兵不滿千,不遺一矢,伏炮機發,使自踐藉,人馬騰踏死者四五萬’,結果是一貫為毛文龍爭取軍餉與獎賞的袁可立都‘公心疑之’,他更為此與袁可立翻臉,此等所為,如何不令人厭惡。”。王戰接著說道。
孫承宗聞言面現苦笑:“微臣自然是看過,黃道周所記所疑亦是臣之所疑,毛文龍確實是太過了。不過,聖上還是要明白,在遼海,東江鎮還是有牽製作用的。東江之存在,終究令東奴難以肆無忌憚。”
對這次“滿浦、昌城之捷”,天啟三年十月初四日辛酉,毛文龍自己的奏報:“於是有滿浦、昌城之捷,斬獲奴級一百三十八顆......奴耳目亂於梆聲,手足觸於地炮,東西奔命,人馬饑疲自相踐踏而死者二萬余人,馬三萬匹......”
黃道周的著述孫承宗知道,這封表功奏報他自然更是清楚,當然現在他也明白,而今的皇帝學生,對這奏報是絕對的嗤之以鼻。
事實是他自己也對這封奏疏嗤之以鼻,只不過考慮到大局,不希望朝廷或者說皇帝與毛文龍生了嫌隙罷了。
東奴自相踐踏而死者二萬余人,馬三萬匹?這已經是東奴總兵力的三成左右了,當時整個鴨綠江地區的東奴兵力也沒有這麽多。
多少“地炮”也就是地雷、埋設了多麽廣大的地域面積能造成這種戰果?若是只有少量地雷,僅憑引起的驚慌就自己踩死自己兩萬人、三萬馬?武器、戰術、邏輯上都不可能。
“用兵不滿千”,且“不遺一矢”,顯然是沒有正面交戰,卻一戰之下就滅掉東奴三分之一的戰兵和三萬匹馬,那大曌怎麽還沒有收復遼東?東奴死的二萬人如果真的是因為自相踐踏,那完全可以想象東奴驚慌成什麽樣子,那種情況下,毛文龍斬獲奴級卻只有一百三十八顆,難道驚慌到極點的東奴又非常冷靜的把屍首都拖回去了?
誰拖的?兩萬東奴屍首旁邊還有兩萬東奴負責拖屍首?
茅元儀對此曾一針見血的指出,“六月之捷,關上使者與之偕至鎮江,陳兵十一日,不見一虜而還,乃妄言藉虜二萬,斃虜馬三萬。夫虛設火陣陷虜百人,後者不進矣,何以使二萬之虜盡入彀中?”
茅元儀的意思很清楚:東奴是傻子嗎?前面的百十人中了地雷“地炮”,後面的人還非得前仆後繼的衝上去,直到把自己都踩死?而且是踩死兩萬,外加三萬匹馬。
應該也是出於和茅元儀一樣的不相信,一直大力支持毛文龍、為毛文龍催餉表功的袁可立,這次隻同意按一百三十八顆首級給予獎勵,“.....至於滿浦、昌城之舉,當以趕殺首級、獲奸細夷器等項為實功,而不交一鋒致奴死二萬余人、馬三萬匹,其數終有不可考。然其分兵設奇,舉火放炮,使奴東西奔馳,如弄於股掌之上,當優序以為用謀者之勸”。
袁可立的這封奏疏中,雖對於兩萬人、三萬馬的戰功不予認可,但還是在沒有深究的情況下就承認毛文龍用計謀使東奴東西奔馳,有調動牽製之功,建議給予獎勵,無論這“使東奴東西奔馳”是真是假。
袁可立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國事大局,稍有小功即賞,不做深究,安撫毛文龍;但也不能讓毛文龍將朝廷當傻子,所以隻按一百三十八顆首級給予獎賞,無視兩萬人、三萬馬的所謂戰績。
當時皇帝按照袁可立的建議,“賞文龍銀一百兩,蟒衣一襲,又發帑銀三萬兩,犒賞諸將士,並命所司議處錢糧接濟”。
帑銀三萬,還有一襲蟒袍,這賞賜不輕了,結果,毛文龍仍然立刻與袁可立翻臉,原因只是一個壓根就不存在的、能值百萬兩銀子的潑天大功沒得到。
最後是袁可立辭官。
圍繞“滿浦、昌城之捷”這封表功奏疏的前前後後的質疑與事端,孫承宗都清楚,當然也能理解此時皇帝的厭惡之意,只是不明白為何是現在表露了出來,思來想去,也只能歸之於“天啟”。
但無論如何,孫承宗都覺得還是要調和一下。
“聖上——”
“老師不必擔心,前幾日朕說的都是真心話。”王戰打斷了孫承宗。
前幾日,發出這白話聖旨之前,包括孫承宗,幾位閣老紛紛勸阻,王戰自然要分說清楚,當時王戰就是這麽給閣老們分說的。最後還安撫幾位閣老,請幾位閣老放心,自己是承認毛文龍有牽製作用的,只要遼海這有一隻兵力,趁敵空虛襲擾遼東遼南的沿海地區,就一定有牽製作用。
但是王戰當時也毫不諱言:
士卒軍紀不嚴、將官貪墨軍餉,這隻軍隊就不會有太高的戰力,也就必定不會有決定性作用,否則,這麽多年下來,遼東就不應該在東奴之手了,至少遼西不應該在東奴手裡,東奴應該無力西進遼西、南進寧遠才對。
至於遼西被東奴打下來了,東奴為什麽不佔據廣寧一帶,恰恰證明了聖旨所說的,東奴全族不過五十萬人,能戰之披甲人不過六萬五千,人與兵都太少,地方太大,佔不過來。
所以,毛文龍開辟東江鎮,吸引了忍無可忍的遼民跨海南逃,逃到皮島,輸送到山東,削弱了東奴耕田的力量,一定程度上激發了民心士氣,也通過襲擾,在一定程度上牽製了東奴的少部分兵力,還經常派人深入遼地偵查敵情,這就是他的作用,但再大就沒有了。
而他虛報兵額、獅子大開口式的報功與索餉,對朝廷財政造成的負擔幾乎與功勞相抵了。
“微臣過於嘮叨了,聖上莫怪。”想想皇帝前幾天說的話,孫承宗不再多說什麽,又掰下了一塊金黃的大餅放到嘴裡。
“朕當然不想逼反毛文龍,但誰若以為朕會為了所謂大局而忍氣吞聲的當傻子、還要安撫把朕當傻子的人,那就是大錯特錯,自尋死路。國家,靠的是制度、律法和體制,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個名相和名將,何況,毛文龍也不是名將。戚繼光和嶽飛才是。”
孫承宗記得,這是當日王戰對閣老們說的最後一句話。
作為現在跟皇帝最近的人,孫承宗當然知道什麽應該保密,所以這些對答都被他這位皇帝最為親近的老師一字不落的“閑聊”了出去。所以他料定,毛文龍腦袋裡現在一定回響著皇帝的這些話,也一定能明白皇帝的心思,不會輕舉妄動。
至於現在的勸說,不過是他出於一個還能為國考慮的老臣的習慣,在皇帝和毛文龍之間在加上一層保險。
當然,他不知道的是,之所以有那樣一封白話聖旨,是因為另外有些東西在皇帝心裡,只是皇帝沒法與他們這些臣子說。
王戰在彼世的《滿文老檔》裡看到三封毛文龍在崇禎元年給黃台吉的信件,上面說“台吉官兵所用布帛等物概不足慮,百事俱在不佞一口擔當耳”,意思很明顯,毛文龍在向處於大旱饑荒中的後金走私糧食布帛。
曾經的登萊巡撫武之望也曾在崇禎元年三月上疏彈劾毛文龍通敵,八月又有原登萊總兵楊國棟上疏彈劾毛文龍向後金走私,“私通粟帛易敵參貂”,以糧食布帛換取人參貂皮來牟取暴利。
對於這些信件和彈劾的內容,王戰不能確定真假,沒有證據。不過看毛文龍編功勞騙朝廷的時候,將功勞戰果編的那麽誇張,可以看出這個人變了,越來越貪婪。
而王戰本來就沒打算哄著哪個大臣將領,對於這樣貪婪的毛文龍,更不打算哄著。
王戰也不認為毛文龍真惱了能對自己的大計造成什麽危害。毛文龍若真有那麽強的戰鬥力,東金也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年初紅歹打朝鮮的時候沒見他發揮什麽作用,反而要向袁崇煥求援。
所以就有了那封白話聖旨。
對於與聖旨相伴的那些、自己與閣老們所說的話,王戰也知道,毛文龍一定會知道:毛文龍給魏忠賢送整箱的金銀、在皮島給魏忠賢立生祠,現在又越發的像一個土皇帝一樣,怎麽可能在京中沒眼線?他不可能對京中的訊息兩眼一抹黑。他會隨時關注皇帝、關注朝廷對他的看法。
那些話,本就有輔助白話聖旨的作用。
......
中軍大堂之上已經掌燈,輕輕地放下白話聖旨,毛文龍在搖曳的燭光中緩緩抬起發澀的頸項,看向自己這些似乎委屈無比的部下,其中相當多是他的子侄和義子。
聖旨他看了不知幾遍了,皇帝與閣老們說的話他也知道了,話中的“傻子”二字尤其驚心。萬幸,皇帝說了那麽多,卻沒有因為“傻子”二字做出什麽舉動、說出什麽別的意思。
他當然也明白皇帝為什麽罵自己小肚雞腸:
原來袁可立總是極力為東江鎮爭取軍餉。自己上報功勞戰績,袁可立亦是極力爭取封賞。自己能那麽快的升為副總兵加平遼總兵銜,也是在袁可立成為登萊巡撫之後,都是因為袁可立這個巡撫絲毫不搶功勞且還給大力舉薦的結果。可自己因為袁可立不認“滿浦、昌城之捷”兩萬東奴、三萬戰馬的戰功、要核實戰功,就與袁可立翻了臉。
他更有些後悔:
自己與袁可立翻臉,群臣亦開始借機攻訐袁可立,袁可立因而連上七疏,辭官去職。看上去自己在這場爭鬥中贏了,結果卻是朝中再無人相信自己,更無人肯為自己爭取充足的糧餉與賞賜、無人在後方為自己運籌。
袁可立離任,整個登萊與遼東由於失去了大力的支持、有效的調度與通盤的運籌,僅僅半年,自己眼睜睜看著大將張盤戰死、旅順失陷,緊接著奴酋奴兒賀齊就大張旗鼓、囂張無比地遷都於沈陽,東江鎮與東奴原來互有攻守的形勢急轉直下,自己再難立功。
如今,皇帝的問責就來了。
現在想想,袁可立根本沒和自己爭, 除了不認可擊斃兩萬東奴、三萬戰馬的軍功,根本沒有任何對自己的攻訐,反而在離職後還保舉自己。誰是一心為國,誰是為了一己之私,在皇帝眼裡顯然是黑白分明。
自己也曾壯懷激烈,也曾躊躇滿志地力圖收復遼東,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呢?怎麽就這麽貪心了?白花花的銀子怎麽就能蒙了自己的眼?家國天下的志向怎麽就不知不覺地忘記了呢?
“唉......”心中的懊悔化為一聲聽得見的歎息。
看著手下這些還在自以為不錯、自以為功勞潑天的將領,燭光下,毛文龍臉色越發的灰暗。
堂上眾將聽到歎息,不由一起看向他們面色灰暗的大帥,漸漸想起了來傳旨的天子親軍的軍容,想起了天子親軍給島上之人展示的種種演訓。
雖只有百人,但是那種靜時鴉雀無聲、動如山呼海嘯的令行禁止,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連想都沒想過。百人如一,前進,停止,裝彈,倒藥,舉槍,瞄準,射擊,每個人的動作都一樣,整齊劃一,形成一種奇異的韻律,宛如武功高手的行雲流水,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被火銃指向了靶板。尤其是最後的實戰演習,那精準的射擊,那一塊塊碎裂的木靶,最後又結成防禦方陣,在無聲中將銃口指向四面、指向島上眾人的時候,那種感覺......
......
隨著毛文龍過繼來的族子毛承祿、親信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人的收聲,皮島大堂上,七嘴八舌中已經自詡為擎天白玉柱的東江鎮眾將漸漸感覺到了不對勁,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