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筐後的黑瘦漢子探頭抻脖、向旁邊歪斜著身子,壓著嗓子問旁邊的中年人。
漢子一身灰撲撲粗布短衫,頭上包著一塊青布頭巾,小腿上打著行纏綁腿。身前的筐裡裝著鮮筍,筐後橫著一把鋤頭。他與中年人左右都有一溜竹筐,筐裡是菱角、茭白等各式清脆時鮮的蔬菜,筐後面也有各自的短衫主人。
中年人身前的兩個竹籠裡裝著十來隻土雞,屁股下坐著一個小凳,天熱的關系,頭上戴著的是一頂黑網巾,身上雖也是短衫,卻明顯乾淨整齊一些,布料也是在周圍人裡首屈一指的細紋棉布。
黑瘦漢子的青布頭巾卻已經洗得發白,頭巾還只有一小塊,只能包住發髻,前額後腦全露在外,幾縷散落的頭髮貼在汗津津的臉上。鋤頭和赤腳穿著的麻鞋上還沾著沒乾透的泥土,配上框裡的鮮筍,顯然是剛從附近的小山上刨了鮮筍進城來賣。
“嗨,那還有不知道的?早聽說了。從此呀,咱這有地的日子就好過嘍。”被稱作周四哥的中年人明顯比黑瘦漢子消息靈通,黑瘦漢子一張嘴他就知道漢子問的是什麽。
許是長年做些小生意,中年人臉上透著些小商販的精明。
“是呀是呀,按著街上傳的,這日子......周四哥,你說......這能是真的嗎?俺怎有些不敢信呢?”聽說好日子要來了,剛有點興奮的黑瘦漢子說著說著又有些不敢置信,聲音又低沉遲疑了下去,眼巴巴的看著賣土雞的周四哥。
聽到二人的對話,周圍賣藕的、賣菱角、茭白的一群粗布短衫都紛紛湊近了些。
“這有啥不敢信的?你花上三個大子去那邊茶棚裡吃上兩個炊餅、喝上一碗茶就啥都知道了,你要是舍得,再加三個大子要一疊茴香豆,坐到門裡,聽得就更清楚了。”周四哥瞥了一眼黑瘦漢子,看看周圍圍過來的農家小販,略微有些得意。
“四哥去茶館了?都聽到了?”周圍的漢子們瞪大了眼睛問道。
“嗨,這不是聽說了皇上派公公們到天下各處傳遞好消息嗎,前天哥哥我就進去坐了坐。”周四哥故作不以為然地說道。
“嘿,四哥就是四哥,這日子就是過得比咱們強。”周圍的粗布短衫紛紛讚歎。“四哥快給咱們講講。”
“對對,我家祖田還剩下三畝呢,四哥給講講。”
“可惜,俺家的祖田都沒了......”
“俺家也是,祖田都抵債給了錢家......”
眾人七嘴八舌,雖然多數家裡的祖田已經沒了,可還是兩眼放光地圍著周四哥,忍不住想再聽聽街巷間都在傳的好消息,想在能去得起茶館的周四哥這裡得到再一次的肯定。
“你們也不用急,那些公公也說了,除了縣城,每個村都會去講,讓老百姓都能知道聖上的德政。”
周四哥一副不經意的樣子,並不急著講。
“嘿嘿,那不是還得等嗎,還不知道是哪天,四哥還是講講。”周圍的人討好地說道。
“講講?......”周四哥的尾音和眼角一樣,有些往上挑。
“講講、講講......”眾人連聲的催促。
“嗯......那哥哥我今天就費費口舌,給你們講講......”
“嘿呦,多謝四哥。”眾人紛紛道謝。
周四哥清了清嗓子,一陣陣吳儂軟語抑揚頓挫的響起......
......
城外,挖筍的小山長不過十三四裡、寬約六七裡、高不足百丈位於長江南岸與尚湖北岸之間。
小山松竹蔥翠,山體呈西北、東南走向,遠望狀如臥牛,雖不高不險,夾於江畔湖岸之間卻頗顯清秀。蔥翠間隱現山巔樓閣,偶有挑擔挖筍的人走下山徑,映襯著遠處的天光水色唱上一支吳儂軟語的山歌,更顯小山幽靜。
小山山勢延展之下,蔥翠的東南麓竟伸入了城池之中,令得人間凡夫之力將半山蔥翠擁入懷中,真可謂“十裡青山半入城”。
大曌有此景象的只有一地,那便是以絲綢與富庶著稱的蘇州府常熟縣。
山名虞山,城是蘇州府常熟縣縣城。
此時這富庶之地,城內城外許多百姓都在議論著田賦新政。
城外背山面湖、風水絕佳的一座屋宇連綿的大宅中,許多士子鄉紳也正聚集於花園水閣之中,都在看著幾案旁寬坐的主家。
幾案上攤開著一張報紙,報頭上壓著一尊七寸大小、羊脂白玉雕就的玉辟邪。辟邪額前眉心恰有一塊黃斑,黃中帶緋,色近點金,被巧手匠人順勢雕成了一隻小角,頗顯神奇。
報紙上字跡工整清晰,斷句清楚明了,令人一讀即明文中之意。
“牧齋先生,您看......此事當如何是好?如今我家中的佃戶,已經有人張羅著要收回田籍、重立門戶啦。若吾等無所作為,豈不是......”
“是呀。這些忘恩負義的小人,忘了當初是怎樣求著咱們接受他們的投獻,給他們遮風擋雨,今日居然如此忘恩負義。”
“何止佃戶,就連我家那些已經買斷了身契的奴才都在私下裡嘀咕著要贖身、要去開荒。他們也不想想,這天下哪還有荒地給他們開?”
“奴仆好說,敢私逃,打死就是。還是那些想收回田籍的讓人頭疼。”
一位位當地的鄉紳七嘴八舌,探詢的看著他們口中的牧齋先生,周圍還有許多士子。
牧齋先生望之如四十許人,細眉細眼,瘦臉微須,顴骨略高,身穿一件此時文人常穿的粉綠色暗花道袍。道袍寬袍大袖,袍外又未系大帶,令穿著者上下通氣涼爽許多。牧齋先生頭上戴的也是一頂涼爽透氣的黑漆紗羅四方平定巾,紗網間隱見發髻;腳下白襪踩著一雙雲頭素履。整個人頗有幾分高古出塵之意。
能被稱為牧齋先生,又是在常熟虞山腳下,便如同那十裡青山半入城的景色一般,此時的大曌只有一個人:牧齋先生錢謙益。
錢謙益,萬歷三十八年的探花,數度入朝又數度歸家,自從天啟四年被革職回鄉之後,到現在一直在常熟老家閑居。此時他聽著眾鄉紳的七嘴八舌,仍然是一片雲淡風輕,緩緩踱步到窗前。
眾人的目光自然是追著他轉。
此時他這身打扮,在這個季節的江南,既頗為涼爽又不失禮數,在士林中頗為流行。
“無所作為當然不可。”望著小湖中的荷花,錢謙益說道,“非止諸位手中報紙,京中同僚亦有人來信,其心拳拳,其辭切切。聖上此等作為,明顯是受了閹黨奸佞蒙蔽。我等雖閑居民間,卻不能忘了家國天下,當以當仁不讓之心匡正朝廷。然而若是簡單上疏,卻也未必有多大效果,觀報紙上所言,聖上可謂主意堅定,輕易難改,只能靜待時日......”
錢謙益說著說著,撫須沉吟,眼睛越過水面,看向遠處。風正在湖面掀起粼粼水波。
“牧齋先生——”有人沉不住氣,見錢謙益說“靜待時日”後便沉吟不言,有些急了。
“誒......諸公莫急。諸公且想想,便是張居正在時又如何?”
錢謙益轉過身,向眾人擺擺手,神色頗為輕松。
“清丈田畝七百萬頃,考成法如枷如鎖,大曌的田賦又收上去多少?七百萬頃,真就收上了七千萬石了嗎?雖比之前收的多了一些,卻也不足現今皇帝所言之半數。”
“張居正之後又如何?還不是一如從前?萬歷爺那般愛錢,真正收上去多少商稅,諸公還不是心知肚明?這田賦也好,商稅也罷,聖上自己願意交就交吧。京城以外的,終究是要靠天下百官與士紳。當年洪武太祖一掃胡塵,威望冠絕古今,還不是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諸公莫急,且耐下心來,靜觀其不了了之。”
說的是事關天下億萬百姓之事,是皇帝著力推行之政,但錢謙益確實一派雲淡風輕, 只因他根本不信皇帝能做成此事:
全國各地都收不上去,皇帝還真能憑著那幾個新軍將大家都殺了不成?洪武太祖掃平天下,驅除韃虜,威望天下無二,對百官那般嚴苛也沒這麽乾過。洪武太祖最好的年景也不過收上去三千五百萬石罷了。具體操作起來,隨隨便便報一個洪澇災害、報一個乾旱少雨,皇帝還能親自來看不成?還不是要聽下面官員的?
眾士紳聽到錢謙益一番話,尤其是提起洪武太祖,說“收上去多少商稅心知肚明”,都嘿嘿訕笑起來,似乎都輕松了不少。錢謙益不相信的事情,他們絕大多數人其實也不相信,畢竟沒誰能超過洪武太祖,只是遇到這種觸動利益的事就要本能的反對、有所反應罷了。
不過也有人還是擔憂:
“牧齋先生,若是有那閹黨酷吏急於邀寵獻媚,對我等下手又當如何?須知現在地方大員多為閹黨啊。”
“是呀。”
“此事不得不防。”
聞聽閹黨酷吏邀寵獻媚的可能,周圍人擔憂複起。
“諸公,聖上說的不是要收上來多少,而是說‘有田者皆納賦’,聖上要的是公平,難道那些閹黨家中都沒有田畝?沒有商鋪?他們哪一個不貪?那些閹黨品格雖卑劣,卻不是傻子,他們不會自毀長城的。不信,諸公且拭目以待,秋糧之時即見分曉。”
錢謙益神態自若,輕撫長須,頗有幾分妙算天下之氣概。
“嗯......牧齋先生所言有理,直指要害。”
眾人聞言彼此對望,點頭之間又輕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