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內已經有些昏暗,點上了燭火。七月十五這場大朝會還在持續。
燭火跳動明滅之間,龍椅,寶屏,巨柱,天花藻井,一條條或具體而微、或巨大威嚴的金色神龍,在光影間蜿蜒遊動;寶座上方的軒轅鏡向四周放射著著柔和的金輝;皇帝與大臣在金輝下計議著國事。
“長遠之計在於興修水利,推廣農業水利機械,以格致之力對抗天災,但目前來說是緩不濟急,當務之急是免去陝西所有稅賦,運糧到陝西,盡最大可能讓百姓活下來。”
一片金輝之中,王戰起身走下寶台,在金磚上來回踱步,邊走邊說。禦案上放著一封剛送到的奏疏。
對於陝甘,或者說整個北方,王戰本來就是非常急迫的。
從天啟五年起,北方就明顯越來越乾旱,到現在越發的嚴重,陝北渭北連年久旱不雨,草木枯焦,鄉民外逃。按彼世史書的歷史記載,這種惡劣情況起碼要持續到十七年後,其間大災不斷。
其實大災並不是此時獨有,歷朝歷代大災都不少,問題在於現在皇帝下拔的救災糧沒出京城就首先被戶部上下貪墨,余者則被能接觸到賑災糧的各級官吏再層層貪墨,能到災民口中的已是十不足一。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朝廷減免了稅賦,老百姓也仍然得不到活路:一者還是沒吃的,二者地方官吏士紳不但不告知百姓減免稅賦,反而照舊不斷加派,將加派的和朝廷減免的稅賦全都收進自家囊中大發其財。
災難中,農民是“皮骨已盡,餓殍載道”,而官吏士紳卻是“小災小富貴,大災大富貴”,借災情以低價吞沒無數土地,買斷許多身契,家中的良田與奴仆同時大增,百年如此。
而剛剛朝廷接到的奏疏將這種惡劣形勢再度展示在皇帝和朝廷百官面前,陝西饑荒愈加嚴重,“草木盡、人相食”。另外,月初,走投無路的陝北農民王二、種光道等聚集數百災民,擊殺了前來征索的官吏,死罪之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於白水插旗聚義。周邊饑餓的災民對富豪鄉紳切齒痛恨,見此情景紛紛投奔王二,拚命攻打附近縣城。隊伍迅速壯大之下,王二率眾攻入澄城縣城,殺了澄城知縣張鬥耀和他的小妾,開倉放糧。地方官除了在奏疏中請求朝廷賑災,還請求調兵剿滅造反的農民。
奏疏中還有一個令王戰心焦的情況:可能是因為死人太多卻無人收斂,或者是饑餓的百姓捕食老鼠的緣故,瘟疫也開始肆虐了。除了餓死,百姓病死的也越來越多。
“若不是這些該死的東西,白水百姓何至於此?”王戰在心中惡狠狠的咒罵。
以自然地理來說,白水縣確實不至於此。白水縣東與澄城縣隔洛河相望,西接銅川和渭北黑腰帶,南接蒲城,北以黃龍、雁門二山為界與黃龍、洛川毗鄰,位處關中與陝北咽喉,因境內的白水河而得名。因這一條白水河,白水縣縣境內差不多一半的面積是可耕地,在陝西算是條件不錯的縣,只要這河沒有斷流,只要有人組織疏浚水渠,再造些提水的水車,決不至於因饑餓而殺官造反。
然而,即便王戰之前在六月大朝會的時候已經發出聖旨,免除陝甘田賦,此世農民起義的序幕卻還是在此地掀開了。
如此結果,王戰估計,九成九自己發出的聖旨到地方上被陽奉陰違了,地主和官吏仍然在借機搜刮、催征,逼迫農民破產,逼迫農民背井離鄉,以此謀奪農民的土地。有了自己免除賦稅的旨意,他們搜刮的東西更是可以全部揣入自己的腰包,連一文錢、一粒米都不用上繳。只是他們沒想到,餓死是死、拚死也是死的農民,會豁出命去把鋤頭砸在他們的腦袋上。
“這些該死的東西,該殺!”王戰再次感受到歷史時空的巨大慣性,更感受到了官吏士紳貪鄙入骨、死不改悔的慣性。
孫承宗、徐光啟、畢懋康和幾位閣老、尚書等都在殿中靠前就坐,見到王戰站了起來,眾人紛紛起身。
“欸......你們不必陪朕站著,朕是坐累了,起來活動一下筋骨,你們卻是站累了,坐下吧。寬座。”王戰衝他們擺擺手。
站了一天,王戰給幾位老臣和閣老尚書賜了座,讓老人家歇一歇腿腳。
“謝聖上。”幾人看了看皇帝的臉色,謝恩後方才坐下。
“徐光啟,你精通農學、算學、天文,銃炮,最重要的是將一生所學著述成書,作為朕設立的華夏科學院的教材,將來,秉持聖道、刻苦格物的學生們可以去做礦長,做坊主,做稅監,諸位愛卿也就不用怕太監貪婪殘酷了。不過眼前陝甘旱情嚴峻,朕還要馬上設立農部,以你為農部尚書,又想讓你主持陝甘的農田水利和道路修建,你難免分身乏術,朕讓你將得用的子侄學生都帶來,你可帶來了?”
“回聖上,帶來了。微臣聽聞聖上前些時日曾讓人尋訪金薯,臣還帶來了一些金薯作為苗種。”聽皇帝問到自己,徐光啟連忙起身回道。
“嗯。”聽到徐光啟說連金薯都帶來了,王戰欣慰地點了點頭。徐光啟本就是金薯的大力推廣者,為此早就曾經上過奏疏。
“好,甚好,愛卿有心了。農部的人員由你自己招募,必須是通曉畜牧養殖、農田水利、數算之學的實乾之才,無論是你的子侄、學生還是普通百姓都可以,就算是不識字但養馬養羊養得好的人,你也可以招募。”
“招來的人你列好名冊、寫明特長,與朕報備一聲就可以。工部的人員也任你調用。但你眼前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以農部尚書的身份去陝甘抗旱救災。朕賜你尚方寶劍,給你派三百新軍,凡事以抗旱救民為準,你自可臨機決斷,不必事事奏報。另外,朕將尤世祿和他的陝西親兵也派給你,朕會親自交待他們,讓他們盡皆聽你指揮,全力支持你在地方施政,也能保護你們。你這個農部尚書不能留在京城做官了,需盡快啟程趕赴西安,你意如何?”
從早至晚,王戰馬不停蹄地商議諸般議題,本就要說到對徐光啟的安排,現在恰恰收到了陝西的奏疏,正好把抗旱救災、農田水利之類急務一並說了。並且,王戰給徐光啟明確放權。
沒辦法,大曌實學之才不多,至少在朝廷的很少,王戰知道自己沒法給徐光啟配備,眼前的急務還是要靠徐光啟這樣的實學之人自己呼朋喚友,把志趣相投的人都招來。
其余的大臣多少有些豔羨:回來就成了尚書了,聖上還欽點其著書立說,允許其自行招募人手,看來,就算不願意去田間地頭,至少也要找些算學、律法等實學書籍看一看了。
“臣,謝聖上隆恩。微臣願往,子侄學生也帶來了十幾個,但不知聖上要微臣具體如何做?從江南調糧,臣恐緩不濟急。”徐光啟語氣四平八穩,面色卻顯出有些抑製不住地激動。
徐光啟沒法不激動,尚方寶劍、親兵衛隊、自行招募,這是聖上的信任,也透出聖上對災民之事的急迫。如此急迫之事交給自己,信重任亦重。聖上還明確支持自己著書立說,還要作為新成立的書院的教材,實學必將大興,這可比自己教幾個學生強上百倍千倍,國家必將因此而強盛,怎能不激動?立德、立言、立功,眼前這就是立言、立功,千古留名。
“好,王徵,朕任命你為農部右侍郎,你與徐光啟同去陝西。朕知道你也擅長機械之學,此去你二人正好可以交流。”王戰沒有直接回答徐光啟,而是再度定下一個新官員,給徐光啟做助手。
王徵連忙磕頭謝恩,“臣,謝聖上隆恩,此去必定不負聖上所托,盡力協助徐尚書抗旱救災。”
魏忠賢面皮微不可見的抽搐了一下,諸多黨羽即便面皮不動,心也在動:一個徐光啟,又一個王徵,朝局大變呐!
王徵,字良甫,號葵心,二十二歲便中了舉人,只是其人醉心於機械之學,每日裡忙於試驗、發明水力、風力、起重機械,所以在天啟二年、五十二歲的時候才考中進士,現為揚州府推官。如今被任命為右侍郎可謂一步登天。
他的父親擅長數學,舅舅擅長機械,王徵受他們影響,鑽研數學、機械,並寫出《新製諸器圖說》、《算數歌訣》以及其他諸多儒學、兵法、語言學等方面的著作。他在二十四歲以前信佛,四十四歲以前又信道,然後萬歷四十四年的時候受洗,成為了也裡可溫教教徒。
他在揚州時,堅決抵製瑞王、惠王、桂王濫加的攤派,亦絕不參拜魏忠賢的生祠,乃是諸王與魏忠賢都極討厭的人,只是一方面因其位置權力低微,遠離權力中樞,另一方面王徵自律甚嚴,閹黨也實在找不到什麽把柄,所以魏忠賢乾脆眼不見心不煩,沒怎麽對付他。此時他一步登天成為侍郎,眼前像他這樣的人還不止一個,殿上便站了一排,魏忠賢等人自是難免面皮抽搐。
“你再能乾,一人之力也是有限,你的那些製器圖說都已經成稿了吧?交給劉若愚,讓他安排人盡快印出來,令更多人見到,培養更多的格物實學人才。一旦得到驗證,有益於百姓國家,那便盡快投產。朕要建立更多的工坊,盡快生產出足夠多的虹吸、鶴引,風磨、代耕,讓我大曌農夫盡得其利。”王戰隨口就將王徵的實學成就說了出來,末了又對徐光啟說道,“徐愛卿,你若有成型的書稿也可以交給劉若愚,一並刊印,尤其是算學和機械方面的。”
“聖上,您是怎麽知道微臣的書稿已經寫成?”王徵大為驚訝,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皇帝是如何知道的,驚訝之下也沒發現自己問出的這句話大有問題。
群臣聽到王徵的話卻立刻就明白了,皇帝說的書稿是真的,而且王徵不知道皇帝知道。群臣不禁內心再度震動:皇帝是暗中讓東廠和錦衣衛在監視百官嗎?一個小小的推官而已,皇帝都知道他在幹什麽!?
最震恐的還是魏忠賢等閹黨,因為他們知道絕不可能是現在的廠衛,只能是皇帝另有一股廠衛一般的勢力做耳目。
“朕如何知道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將虹吸、鶴引,風磨、代耕還有耬車在陝西製作出來,用於抗旱救災。”王戰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說明解釋,在群臣眼中愈發顯得神秘。
王徵當然也不會追問。
“聖上,此等作為皆需錢糧。若無錢糧,一切難成。”王徵不問,徐光啟不能不問,他再是感到皇帝的信重也不得不說起錢糧,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此次陝西抗旱救災,諸事艱難,戶部能拿出多少錢糧?”王戰看向了戶部尚書郭允厚。
“聖上,太倉空乏,臣實是無能為力呀。今年太倉歲入僅三百三十萬,而歲出該五百余萬,宣府鎮還要討要欠餉三百八十萬,臣亦無可奈何。”戶部尚書郭允厚低頭進奏。
“你無可奈何?朕就不明白了,戶部總說沒錢,可是七百零一萬頃土地就在那裡,徭役全免,一畝一年只收一鬥就是七千零一十萬石,這已經是歷朝歷代最寬和的賦役,你們為何收不上來?”王戰聲音轉冷。
王戰知道郭允厚說的數字皆是此時的實情,但自己的田賦新政頒布了可不是一天了,但凡作為便不該如此。
“臣無能,臣......”
“你不是無能,你是不願意得罪人,隻願意在朝堂上說沒有錢糧,卻不願意去征收錢糧,或者說,你覺得朕能得罪,天下士紳不能得罪,得罪了會影響你的清名。”王戰冷笑道。
“微臣——”
“你退下吧,說的再多也不如把實事辦了。”
王戰絲毫不留情面的打斷,郭允厚只能面紅耳赤的退下。
班列中群臣默然無語。五月初六“天啟”以來,皇帝一直是願意與群臣解說意圖的,沒人想到皇帝會如此直接斥罵——這就是斥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