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今後要將糧食和銀子明確分開。收上來的田賦,就存放在皇曌太倉,各地原有的官倉都是皇瞾太倉的府、州、縣分倉,朕要將太倉建成一個上下貫通、一體運籌的體系,一旦有兵事、天災,全大曌一體響應。所有太倉,平時歸地方官府原有的戶科管理,同時也接受戶部的管理,動用之時由地方官府與府縣太倉共同呈報,由戶部初審,各部與六科共議,最後朕來決定,過程中由都察院監督,具體如何劃分職責細節以後再議。六科與都察院有隨時對太倉進行突襲檢查的權力。”
王戰從對大明稅收的歎息中提振起精神,接著向下安排。
“民以食為天,太倉中的糧食可謂是國朝穩定之本。如今聖上既已經建立了南北都察院,突襲監察自是應有之義。”孫承宗出言讚同自己的學生。
別的人也不反對,都明白,皇帝既然建立了如此強力的都察院監察力量,建立了互相監督、甚至可以說是互相撕咬的都察體制架構,自然不會放任太倉被虧空。至於上下貫通、一體運籌、一體響應,如果能夠做到,誰都知道那是好事。
“黃愛卿,你們上次擬定的體制架構很好,很詳細,可是把財權專一這件事給忘了,結果朕也忘了,好在現在也不算遲。”說著說著,王戰忽然不輕不重地敲打了黃立極一句。
王戰相信黃立極不是忘了——自己可是交代了要“事權專一,上下一線”——而是不願意觸動錢財之事,畢竟這是最得罪人的事。
“微臣慚愧。”黃立極連忙站起來認錯。
“愛卿坐下吧,朕不是也忘了。”
王戰沒想深究,自己的老師孫承宗不是也“忘了”?
“以後收上來的折色銀子,都存放在將要成立的皇曌銀莊。然後以太倉和銀莊中的糧食金銀為依據,發行紙質的皇曌契鈔。”王戰拋出了真正石破天驚的議題。
“發行紙質皇曌契鈔?聖上是要發新的寶鈔嗎?”郭允厚十分震驚的看著皇帝,“聖上莫怪,允臣直言,寶鈔的信譽......雖未徹底破產,但三貫鈔只能當一兩銀,這還是名義上,實際如何盡人皆知,四貫鈔五貫鈔抵一兩銀老百姓也不願意要,再發新鈔,恐老百姓難以接受啊!”
郭允厚是真的十分惶恐。他的話說得已經是盡量客氣了,實際上,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你十貫寶鈔換一兩銀子老百姓也不乾,不是嫌少,是根本不願意要。
其他人也是一樣,一說紙質,眾大人雖不知道王戰要做的具體細節,但都是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如同廢紙的寶鈔。不說百姓,拿寶鈔當俸祿,首先就把大曌百官坑苦了。
“你說的沒錯,但愛卿們可知寶鈔為何信譽破產、不被老百姓所接受?”王戰看著大臣們問道。
“這......微臣不知,隻知後來百姓......棄如廢紙。”郭允厚回道。
“那諸公可知大宋的交子為何曾經譽滿天下、被商家廣為使用,持續多年。後來又是因何而從譽滿天下又變成棄如廢紙?”
群臣還是只能苦笑搖頭。
“那朕就說說,你們聽聽看有沒有道理。”王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劉若愚在一旁單獨的桌子後面提著筆,聚精會神。
“唐有飛錢,宋有交子,交子之初,信譽卓著。關於這信譽卓著的交子,朕先說其因何興起吧。”王戰放下茶杯,開篇詞竟有幾分說書人的氣勢。
“交子之興起,實為商業之必然。坐地的商鋪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那些流通南北的大商人,大得交子之便利。”
“以錢大小厚薄不等,宋時一匹絲帛需錢一萬或兩萬,兩萬錢便重百余斤,買一匹絲帛要扛著百余斤重的銅錢,百姓何等不便?大宗經營的商家更是何等不便?去四川買幾百匹蜀錦就要幾萬斤的銅鐵錢幣,跋山涉水運這幾萬斤銅鐵錢幣又要花費多少錢糧?路上又有舟車翻覆、強賊盜掠的風險,根本是難以承受。交子也便是因此而生,一張交子就對應著等額的金銀銅鐵錢幣,幾張紙便代替了幾萬斤重的鐵錢銅錢,省去了諸般花費與風險,這是何等便利?且交子最初是商戶自發,發行交子的商戶中就有對應的銀錢,誰也不擔心兌換不到,交子因此在商人中信譽卓著,且又攜帶方便,如此,自然就流通天下了。”
王戰說到這裡,諸大臣皆微微點頭。
“那這信譽卓著、便利無比的交子後來為何又變成廢紙了呢?便是有些商家唯利是圖,濫發交子,且以濫發的交子從百姓手中套取了大量實物財貨,然後閉門遠逃,令百姓損失慘重。商家發行的交子便從此沒了信譽。商家失去信譽之後,朝廷為了便利商業,之後便推出了官府交子,太平盛世,老百姓還是信任朝廷官府的。可後來官府也濫發交子套取實物財貨,於是這交子便徹底成為了廢紙,大家隻好又用回了銀子銅錢。”
群臣靜靜地聽著,回想著關於本朝寶鈔的有限的知識記憶,大有似曾相識之感,卻沒有十分明晰的道理浮現。
“銀子、銅錢能當飯吃嗎?不能。銀子、銅錢能當衣服穿嗎?也不能。饑不能食、寒不能衣,銀錢其實沒有真正的用處,糧食和棉布才是真正活命的東西。既然這銀錢的用處遠不如糧食和棉布,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用處,那這銀錢究竟是個什麽東西?為什麽老百姓要用它換吃穿?”王戰開始說出群臣完全不明白的東西。
群臣都靜靜地看著皇帝。
他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現在也想不出來是為什麽,只能等著皇帝接下來的解答。
一旁劉若愚也是全神貫注。近兩個月下來,他覺得自己跟在皇帝身邊,見識已經是天翻地覆,但此時內心還是忍不住的暗自激動,因為知道又要聽到了不得的東西了。
“銀錢,其實是朝廷官府與百姓的約定,約定大家都用‘銀錢’這個東西作為等價衡量之物,大家都承認銀錢可以作為‘等價衡量之物’了,那就可以在全大曌通用銀錢了,可以在任何地方用銀錢買吃買穿買其他的東西。這公認的‘等價衡量之物’,金子、銀子和銅錢只是其外相,其內在的實質,其實是朝廷和百姓公認的共同遵守的‘信用’,是朝廷和老百姓之間簽下的無形的‘信用契約’——朝廷來保證銀錢的信用,保證不會不認帳,保證老百姓手中的銀錢能買到衣食住行而不會作廢。”
“但這種信用契約的數量必須是有限的,一旦無限,就會讓老百姓窮困不堪、甚至活活餓死。”
至此,王戰指出了最關鍵的東西——信用。更確切的說是與實體財富相對應的信用契約。
王戰知道自己不是經濟學家,只能用自己的理解給臣子們解釋,但是對於這些臣子們來說,王戰覺得應該夠用。但桌邊群臣還是不明白。
“必須有限?錢不是越多越好嗎?”聽到此處,郭允厚很是疑惑。作為戶部尚書的他,歷來是隻嫌錢少、不怕錢多的。其他人歷來也是如他一般的想法。
“為何不能無限,咱們以奸商鑄造私錢為例來說明。”
“簡單來說,糧食和棉布這樣對老百姓吃飯穿衣有實際用處的東西,出產是有限的,因為土地是有限的。就算有了良種,風調雨順,農夫勤勞,施足糞肥,收成終究也還是有限的。如此一來,假如全大曌每天只有十萬個炊餅,老百姓一文錢可以買一個炊餅吃,一天賺個三五十文,雖不富裕,但還能吃飽穿暖,大家的日子都能過得下去。可是如果有一天,大曌有一個奸商佔了銅山,每天私自鑄造十萬銅錢,那他一個人就可以買走所有的燒餅,那普通百姓怎麽辦?老百姓手裡的銅錢和散碎銀子是不能當飯吃的,這時候,老百姓要麽餓死,要麽花高價,花十文、百文從奸商手中去買一個炊餅,這時候,老百姓就覺得自己的錢不值錢了,原來能買一整個燒餅的錢,現在只能買一口燒餅了,全家要餓死了。為何如此?就是因為有奸商在無限度的鑄錢,這奸商用這不能吃、不能穿的銅錢把土地有限的出產、把老百姓的吃穿都搶走了。”
“私鑄銅錢、私采銀礦,其實就是在破壞信用,就是在撕毀信用契約,私錢就是奸商強奪老百姓實物財產的刀槍。比如炊餅,米面,棉布、絲綢,還有犁杖、耕牛、田產,所有這些東西,都會被奸商的私錢換走的越來越多。奸商把米面布匹這些活人有用的東西弄走的越來越多,市面上的東西就會越來越少,物以稀為貴,市面上剩下的東西當然就越來越貴,老百姓手裡的錢能買到的東西就越來越少。”
“普通百姓連幾十裡之外的事情都不知道,哪能知道奸商做的這些事情?只能被這些奸商弄得越來越窮,手裡的錢越來越不值錢,卻不知道是為啥窮、為啥錢就不值錢了。諸公明白了嗎?無限度的鑄造銅錢,就是不講信用。交子、寶鈔同樣如此。”
說到這裡,王戰按照天啟以來的慣例停了下來,照例留給臣子們消化的時間。
“無限度的鑄造銅錢,就是不講信用?”圍坐桌旁的諸大臣自然是一個個凝眉細思,琢磨這皇帝所說的淺顯的例子:有限的田地出產,無限的鑄造銅錢,或者......不停地印製寶鈔,或者是私采銀礦金礦,用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東西把能吃能穿的都買走......都買走了之後,物價飛漲,再高價賣給老百姓......
他們至此基本上明白了。
半晌之後,王戰的聲音再次響起:
“朕不想非議先人,但以史為鑒才能知興替,發生過的事情,總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才好,不能諱疾忌醫,而應該實事求是,如此才能辨明得失、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以朕看來,太祖的寶鈔為何被棄用?就是因為不明白,‘錢’,其實是契約,隨便增發濫印寶鈔,就如同奸商鑄造私錢一樣,實乃背信棄義、撕毀契約之舉,就像方才所說的有限的燒餅和突然增多的銅錢一樣,當然就讓民不聊生了。只不過奸商是用私鑄的銅錢、私采的銀礦撕毀了契約、把老百姓的口中食、身上衣掠走,而朝廷是用印製的紙鈔撕毀了契約。實質上並無不同。說的再直白一些,拿著隨意私鑄的銅錢、隨意加印的寶鈔去買東西,就等於是拿著不能吃穿的銅板和印的花花綠綠的廢紙把能吃的糧食和能穿的棉布都騙走了。”
群臣徹底明白了,同時也為皇帝說到先祖時的直言不諱所震動:為了天下百姓,皇帝真是絲毫也不肯諱疾忌醫呀。
“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實事求是......增發濫印、私鑄私采,背信棄義、撕毀契約......”群臣之中,劉宗周在豁然的洞徹之中也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陛下,如此說來,要掀起變亂,豈不是偷偷的大量鑄造錢幣或是私印寶鈔就可以?”
今日是農歷八月十三,雖來京不過一個月,但是劉宗周等人與王戰對談交流的機會很多,關於報紙上曾經刊登過的東西也多有探討,所以對經世濟民四字所涵蓋的內容已經有了大大不同於以往的認識,思維開闊活躍了很多,否則也想不到這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可能。
桌邊眾人聞言皆是悚然而驚。
“愛卿說得沒錯,雖未必就能顛覆了朝廷,但絕對可以讓老百姓的日子越來越不好、怨氣越來越大,與朝廷、與朕離心離德。”王戰對劉宗周的猜測給予了肯定。
“嗯......”長桌邊掀起了一陣小小的震動。
“聖上,聽聞嘉靖爺和萬歷爺時,朝廷禁止私鑄錢幣,當時各地商人互相串聯,聯合起來罷市,市面之上物資奇缺,物價飛漲,米面油鹽有價無市,百姓生計難為,朝廷隻好將禁鑄私錢之議作廢。聖上對此,不可不知。”聽到劉宗周的問題和皇帝的肯定,孫承宗心中暮然一動,緩緩說出了老成持重的提醒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