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已經聽明白了燒餅銅錢的道理,也大致猜到了皇帝要做什麽,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做成,在他心裡,這是嘉靖爺、萬歷爺都不曾做成的事情,這件事情太難了,難到他覺得茫無頭緒。除了及時的提醒皇帝那些奸商和背後官吏的手段,他不知道該如何實現。
其他的大佬同樣愁緒滿懷,皇帝一次次丟臉他們一清二楚。
最近的一次,萬歷三十九年,南直隸布政使陸長庚、僉都禦史丁賓、工部侍郎史繼偕等決定由官府大鑄銅錢,同時貼出告示禁止私鑄銅錢,禁用私錢,並加強對錢鋪、當鋪的稽查。結果,奸商的謠言迅速出爐,禁用私錢變成了禁用銅錢。手中沒有銀子的小民全靠銅錢,不讓用銅錢怎麽得了?於是眾多百姓人心惶惶,齊集衙門,險些釀成民變。在官府的解說下,雖然百姓明白了過來,但是眾多潑皮無賴還是借機打砸偷強,令普通老百姓和許多小商小販損失不小。經此一鬧,最終禁止私錢之事不了了之。
難道還要來這麽一出?不過眼前的皇帝似乎又有極大不同,也許能做成?
“孫公所言甚是。另外,有寶鈔在前,聖上如何能讓所發的皇曌契鈔被百姓相信,這信用從何而來?罷市之舉不可不防,又如何防?如何防止有人偷偷的私鑄銅錢、偽造契鈔?此皆不可不預作籌謀。”凝重中,新任北都察院左都禦史袁可立開口說話,倒並不是一味犯愁與反對,而是提醒皇帝預作籌謀。
袁可立曾主持登萊,多有協調毛文龍和朝廷以及登萊地方官府之舉,深知若想成事,沒有足夠的籌謀、多方的協調、充分的準備是不行的,此時提出這幾點皆是要害。
“確實不可不防。”桌旁閣老重臣都是深表讚同。
不過得到讚同的袁可立並未輕松,仍然眉頭緊鎖,因為除了這幾點要害,其實他還有另外的擔心:就算想到了要害,就算所有的防范措施都想好了,以大曌官場的狀態,皇帝的辦法再好,能落實嗎?聖上的新都察架構可還沒有成型啊。
這才是他最大的擔心。
所有人都明白,此時大曌的商人,早已不是士、農、工、商四民之中的最末一等,而是大曌最大的一股勢力。他們平日的衣食住行早已經逾製,卻可以不受任何懲罰,他們的財力也早就達到富可敵國的程度,無論是通敵的晉商,還是揚州的鹽商,或是閩粵的海商,對於地方都有巨大的影響,在朝廷也都有各自的代言人,凡是不利於他們的大政皆無法通過,只看商稅與礦稅就可見一斑。
大曌的商稅不過三十取一,已經是低至不能再低,就這樣,大曌的商人也不願意繳稅——稅監和礦監的貪婪威福只是一部分原因。若礦監稅監真能讓所有商人都變成窮人,大曌市面上還哪來那麽多窮奢極欲的富商大賈?——實質是一文也不想交,只要一說收商稅礦稅,無數的朝廷大臣和士林清流便立刻鋪天蓋地的咒罵皇帝“貪婪”、“與民爭利”,似乎只要交上稅賦他們立刻就會破產,而農民繳納多少倍的稅賦都是應該。
無論嘉靖還是萬歷,都被這些人罵得精疲力盡。
之所以說稅監和礦監的貪婪威福只是一部分原因,可以參考一個縣幾兩銀子的商稅和那些商人的奢靡——商業繁華的浙江金華縣,一年的商稅居然只有區區七兩!而同一地方的那些商人哪一次吃喝玩樂不是幾十上百甚至上千兩銀子?很明顯,只有稅監礦監貪婪無恥嗎?事實是大曌商人及其背後的士紳百官的貪婪不但絲毫不差,而且只有更貪婪;站在前台、站在朝堂上反對收商稅礦稅的代言人們則只有更無恥。
事實上,已經不僅僅是代言,而是大曌此時幾乎無官不商,一百個官員,九十九個背後的家族都在經商。比較有名的晉商中,曾任內閣首輔的張四維,他的弟弟張四教就是大鹽商;主持俺達封貢的王崇古,家族中也盡是大商人。張王聯姻,且還與出身於陝西的大學士馬自強聯姻,陝西、山西乃至北方大部的鹽糧貿易都壟斷在他們幾家手裡。
開中法敗壞之後,北方邊鎮的軍事與民生對他們所運輸售賣的商貨的依賴,更是使他們擁有了極大的影響力。
此種狀況百官皆知,袁可立自然也知道。
桌旁的這些大臣們對這些自然也都是心知肚明。就算原來一心隻讀聖賢書、隻想做清官、真不明白,跟著“天啟”之後的皇帝時間最短的也有一個月了,將皇帝所言與現實對照,也都明白了。孫承宗、劉宗周等人對“國賦”、“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等提法更是已經完全讚同。
此時在他們眼裡,眼前的皇帝,與任何給自己修建華美宮室的皇帝都不同:天啟以來,減賦役、均田賦、建工坊、治兵戈,唯二為自家做的事就是架設避雷和改造地火龍,架設避雷可以避免因雷擊失火而重建宮室,地火龍生火室的擴大則讓宮女太監都吃上了熱飯,算上加設火牆,一共也沒用多少銀錢,皇上居然還和監丞、工匠們親自做了一份預算,按照“預算公開”的說法給大家看,力行垂范。
除了孫承宗之外的閣老們,雖未必能像劉宗周一樣發自內心的讚同、敬佩皇帝,但他們也是最不會反對皇帝的人,尤其不會態度激烈的反對。黃立極、施鳳來、李國普,除了當初反對太監監軍,他們何曾激烈反對過什麽?何況是面對現在的皇帝?所以此時他們也都不約而同地提醒皇帝,而且是真心的提醒,一定要預作籌謀,不可輕舉妄動。如此一來,反對的聲音反倒沒有了。
至於郭允厚這樣的,想反對,但作為戶部尚書,日日苦於國庫空虛,所以也有些指望著類似寶鈔一樣的東西能解了戶部的難處。
“諸位愛卿的提醒有道理,這就涉及方才朕說的第二項作為。”王戰滿意地說道。
“第二項,建立皇曌銀莊,在各地建立皇曌銀莊的分莊。其中第一步,皇曌銀莊只收儲金銀,並發行與金銀總量及太倉儲糧總量相等的皇曌契鈔;第二步,待以後銅,鐵,石炭,石脂水產量明確後,加上太倉儲糧,逐步按此五種物產總量酌定皇曌契鈔發行量;第三步,在以上基礎上,加上大曌全部糧食產量,還有絲綢與棉布的產量,酌定契鈔發行量。最根本的原則,皇曌契鈔發行總量永遠與大曌物產總量相對應,寧可少發,絕不濫發。這個原則,要登到報紙上。”
王戰將根本性的原則交代下來。這原則也是杜絕弊端最根本的辦法。當然,只有這一個辦法是不行的,因為還有偽造、私鑄銅錢和罷市。
至於第三步,現時,蘇州每年的絲綢交易大約十六萬兩白銀,松江的棉布交易量更是高達三百萬兩白銀,這些商人坊主完全用白銀交易,他們是最不容易接受契鈔的,所以王戰將絲綢棉布列到了第三步,也是想暫時穩住這些東南的商人,表明沒有強推紙鈔掠奪民財的意思。
諸大佬們也聽明白了,皇帝一點也沒有用紙鈔掠取民財的意思,無論是事情本身的做法還是登報公之於眾,都表明了這一點。
“朕之所以將之命名為‘皇曌契鈔’,就是注重契約信用之意,“契”便是契約之意,皇帝、朝廷與萬民以此相約,絕不濫發,兌換永不食言,這契鈔永遠可在皇曌軍榮商行買到平價的糧食。將來這銀莊建到大曌各地,行商之人只要在一地存入銀子,持契鈔就可以在任意一個皇曌銀莊取到銀子去做生意。”
通存通兌的信用至此確立。
王戰現在根本不考慮什麽金融杠杆,也不考慮什麽貨幣發行的計算公式,唯一的目的是貨幣政策能讓老百姓一聽即懂、一聽即信,樹立起朝廷的信用、老百姓的信心。
“皇曌契鈔按兩、錢、分、厘,面額暫定一厘、二厘、五厘,一分、二分、五分,一錢、二錢、五錢,一兩、二兩、五兩、十兩,百兩。”
“何時將石炭、鋼鐵,石脂水考慮在內,以後再議,至少一年之內不做考慮。這一年的時間,就是朝廷觀察學習的時間,是朝廷實踐出真知的時間。”
“另外,配合銀莊與太倉建立皇曌軍榮商行,商行只收皇曌契鈔,商行所售糧為平價糧,一兩一石,絕不在青黃不接之時漲價。商行的糧食需持戶籍貼和對應的糧本購買,防止奸商大量收購平價糧囤積牟利。鹽、油、棉布亦按平價銷售,並以廠衛查探的長年均價作為衡量。軍榮商行的糧食由太倉撥付,無論何時,太倉必須保證商行的糧食充足,商行必須保證糧食供應。”
王戰將一項項的細節安排展現在眾人面前,眾人頻頻點頭:
商行在青黃不接之前建立、在青黃不接時平價售糧,顯然是皇帝建立朝廷信譽、皇曌契鈔信譽的關鍵。目前看來,過了明年青黃不接的時節,皇曌契鈔的信譽必定大漲。
“聖上,為何不與皇家寶和店等名稱一脈相承而名為軍榮商行?”擔憂漸去之下,黃立極注意到了某些細節,有些不解地問道。
“一是保家衛國、從軍光榮,所以朕想把這商行命名為皇曌軍榮商行。”
“二是方才袁愛卿問如何取信於民,朕的打算是不強推,不把這契鈔強推給老百姓。契鈔今年隻作為軍餉發放給朕的新軍,新軍家屬可持之到軍榮商行平價購買糧、鹽、棉布等,讓朕的新軍做個表率,讓老百姓看看,朝廷的契鈔是不是能真的保證在青黃不接的時候買到平價糧。”
“三來嘛......”說到這裡,王戰語氣微頓,看了看自己的臣子們,“朕準備把所有皇店都並入軍榮商行,以後就不存在寶和諸店了,皇店的供應貨源都交給軍榮商行,皇店原有的部分課稅職能完全交還戶部。朕只在軍榮商行中佔一成股份,其余五成一永久歸於大曌百姓,由戶部國庫代為執掌。另外三成九暫時歸戶部執掌,將來有商人願意參股,可以從這三成九中往外分。”
再一次的石破天驚。
王戰將股份的意思跟大臣們這一番介紹,令諸大臣都大為驚愕:所有皇店都並入軍榮商行?皇帝只要一成,剩下的賺多少都歸入國庫?難道......
諸重臣再次想到了“天下為公”四個字。
崔成秀和薛貞現在也終於明白了,為何當初皇帝下死令,兩個月內必須完成。六月上旬,王戰召見魏忠賢、將東廠和錦衣衛派去陝西暗查晉商,隨之便又召見了崔成秀和薛鳳祥等人,當時便給他們下了死令,在京城建一座堅固的銀庫,建一座商行,對太倉糧庫進行改造,在兩個月之內必須完成——如今這兩樣工程都已經完成。
銀莊除了京城,暫時還有西安、太原、山海和錦州的分莊,商行同樣如此,但沒有寧遠。崔成秀也不明白為什麽沒有寧遠。至於府縣太倉,整個九邊都在檢修之中。
其余人也想起了皇帝六月上旬的安排,想想修建銀莊和商行的那幾個邊鎮,也明白了,皇帝真是沒想向百姓強推,那時候就打算好了令新軍示范,只不過看來是在新軍之後把邊鎮也算上了。
不過桌邊的大臣們心中還是有些不解:太倉的糧食本來是收上來的稅賦,是要給百官和軍卒發俸祿的,如今卻賣給了百官和軍卒,這是什麽道理?
他們想不明白。
王戰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卻不會說。通過新軍的帶頭、通過新軍在京城軍榮商行買到平價米的生活,自然就保證了皇曌契鈔的信用,而只要經過明春一個青黃不接的季節,皇曌契鈔的信用必定還會大增。
暫時讓大臣們和老百姓都想不通,讓他們尤其是讓老百姓逐漸把皇曌契鈔的信用當成是天然的、鐵打的、雷打不動的,讓大曌百姓對皇曌契鈔形成一種神秘感,王戰覺得沒什麽壞處。
而王戰之所以如此之急,在工期上給崔成秀和薛貞下死令,就是為了讓最有組織、最有紀律性的新軍盡快帶個頭,只要晉商那邊的貴金屬——金子銀子拿回來,立刻就開始。
隨著有田者皆納賦、隨著年賦一鬥的推行,隨著某些產業的建立,王戰確信,將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不向百姓強推,民心自安。除了糧食和金銀,其他的物產也暫時不考慮在內,連全大曌的糧食產量都要在第三步考慮,聖上此舉堪稱十分穩妥。”皇帝左手邊的孫承宗撫須點頭。
眾大臣聽了也是連連點頭,都長出了一口氣,心神大為放松。
孫承宗心中則在回想著田賦新政之時皇帝的某些決定,隱隱揣測出了些答案:聖上當初將田賦改回征收本色,又說漆膠之屬可改為折色,恐怕就是為了今日契鈔和商行之舉。
“從此以後,金銀銅鐵礦皆收歸戶部,金銀礦所得全歸皇曌銀莊。印製發行多少契鈔,以後每年由戶部根據國朝實物產量來確定。銅鐵礦朝廷可以與商家合作開采,但朝廷佔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王戰再次說出一個決定。
“有私采金銀、私印契票、私鑄銅錢者,滿門抄斬;有敢罷市者,視同囤積居奇,滿門抄斬;地方官府懲治奸商不力者,朕就派大軍過去。”
“朕的新軍,今年還要繼續擴大。”
除了發行的根本原則,對於偽造、私鑄銅錢和罷市,王戰給出了最酷烈的答案。
王戰始終覺得,不論做多麽好的決策,都不應該忘記在其後跟上酷烈的震懾。當然,誰也不知道,皇帝說新軍今年還要繼續擴大,可不只是為了震懾奸商。
“聖上先前還建立新的朝廷官府體制,如今卻時時以軍法治國,動輒抄斬,殺伐太烈,臣......實在不能苟同。”對於皇帝猛然間拋出如此酷烈的應對方法,劉宗周有些難以接受,有些痛心疾首。
劉宗周本來就是這樣直來直去的人,從來都是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如今跟皇帝相處了兩個多月,更是絲毫也不擔心言語上觸怒皇帝——他看出來了,年輕的皇帝絕不會因為言語難聽而治誰的罪,皇帝最痛恨的就只有三件事:凌法特權、貪瀆、屍位素餐。
王戰也確實不生氣,平和的回應著這個剛直倔強的臣子:
“愛卿,亂世當用重典,膏肓之世又當用何典?眼前,新的都察體制還沒有建立起來,除了軍法,朕......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諸位愛卿,你們想想,萬歷爺之時,動輒幾千幾萬人打死稅監,難道真的是那麽多老百姓自發的?稅監衝那些富商下手是不假,但坑害幾萬沒油水的窮老百姓做什麽?成化年間宣課司就曾上奏,‘稅課不足,皆由權豪奸惡之徒撓之,其弊多端,不可勝計,乞行都察院揭榜禁之’,難道只是為了推卸責任?......嗯......”
王戰沒有絲毫怪罪劉宗周,說到最後也只是一聲沉沉的歎息。
“膏肓之世?......”偏殿裡重臣們一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