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曌的裡甲製和裡長、甲長作為朝廷在民間基層的基礎制度、末梢神經,主要作用在於清晰戶籍、排查盜匪、收取田賦、徭役出丁等幾方面。在皇權不下鄉的情況下,客觀上,裡甲製起到了鄉間治理的重要作用——但這是在一條鞭法之前,到了一條鞭法之後,裡甲製在收取田賦、徭役出丁兩方面的作用已經基本消失了。
其實在一條鞭法之前,裡甲製在賦、役這兩方面的弊端已經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
皇朝中前期,作為裡長甲長的通常都是家資不錯的中上戶或者與官吏有關系的人家,擔任裡長甲長之後,他們的賦役越來越輕,逐漸近乎於無,而一般小戶人家則賦役越來越重。
這種情況,看似裡長甲長佔了便宜,但他們沒想到的是,有一天,這種情況會反害己身、讓他們苦不堪言——原因便在於不堪重負的窮家小戶開始逃亡。裡甲本來十戶一甲,十甲一裡,但是到了皇朝中後期,到了現在,沉重的賦役導致逃亡、投獻的人越來越多,一甲可能只剩下兩三戶。但地方官府並不敢如實上報說自己治下百姓大量逃亡,所以朝廷也就並未按實際更定戶籍與賦役,於是賦役仍然按十戶征收,如此一來,對剩下的兩三戶來說,頭上的賦役再度加倍,已經重到了可能隨時全家餓死的程度;這兩三戶實在沒錢糧可榨取、放挺的時候,有賦役責任的甲長就不得不向賦役裡面墊錢,把那逃亡的七八戶的賦役補上。一甲如此,十甲一裡同樣如此,有賦役責任的裡長需要墊的錢更多。幾年下來,裡長甲長祖上幾輩子積累的家產就要被掏空,他們也開始被賦役壓得苦不堪言。
所以說在這種情況下,裡甲製已經名存實亡,或者也可以說,皇朝末期的裡甲製下,還能留下來、沒有逃亡他鄉的,幾乎人人都窮瘋了、都成了揭竿而起的預備隊。
既然知道實情,王戰思來想去,自然是決定乾脆廢除裡甲製——反正自己大力提升律法的作用,將來逐漸健全鄉一級官吏配置,大力增加對應六部的縣衙六房人手,已經不打算依靠裡長甲首去幫助收取田賦。更是取消了徭役。這兩大方面的需求不存在了,不如乾脆把大曌某些地方的保甲製推廣開,主責排查盜匪、更定戶籍、防疫衛生動員三方面。
裡長甲長關於賦役的權力被明確免去了,相應的錢糧負擔自然也沒了,轉為保甲製下的保長甲長之後,專心助力官府隨時統計人口變動、治安與防疫,只要這三方面做好了,王戰相信整個大曌的基層治理水平都會上一個台階。
這種改變當然還是會有人反對,事實上任何成例的改變都會有人反對,但是王戰將上述的事實攤開之後,反對的人也只能偃旗息鼓。
除了上述安排,另外王戰還交給了工部幾套圖紙:路面,路基,雨水井,下水管道,公共浴池,排水管網,城外人工湖泊;茅廁,汙水管,汙水井,化糞池,汙水管網,起二次沉澱作用的城外人工湖泊,起淨化作用的人工沼澤草甸,堆肥池。
圖紙上配有文字,雨水汙水分別流動於不同系統,且將排汙、沉澱、淨化、循環利用的理念講解得清清楚楚——內操軍被派出了京城,自己的親軍負責宿衛,這種情況下,王戰也想進一步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環境,想要擁有淋浴和陶瓷抽水馬桶。沒有這兩樣,王戰覺得太不舒服了。當然,以此為樣板,將來也要推廣到全大曌令萬民受益,這本是在萬歲山軍營修淋浴和公廁時就想好的。
至於陶瓷馬桶,王戰已經在讓工匠們燒製陶瓷抽水馬桶,燒製配套的粗瓷下水管,打製黃銅水箱和黃銅零件,整個皇宮的衛生間、包括前面六部辦公所在的公廁和下水道走向也已經設計完成。
王戰要求工部按圖紙理念對全城測好坡度,做出細致的規劃,編制計劃和預算,配合道路工程,將城市排水衛生設施的建設迅速提上日程——下水系統,作為埋在土裡的工程,必須在修築硬質路面之前完成。
這些建設,配合其他的衛生防疫措施比如滅鼠、清除垃圾,配合大張旗鼓的宣傳,也是為應對水旱災害之後幾乎必然要出現的瘟疫做準備——王戰考慮的是今後二十幾年頻仍的水旱災害和鼠疫。
有了之前朝堂上對徐光啟的交待,此時皇帝稍一講解群臣就明白了,皇帝這些建設會像交待徐光啟去陝西所為一樣,吸納大量的流民人力,起到以工代賑的作用,有助於抗災,也有助於百姓活命、有助於安定——唯一需要的條件就是各地將大戶人家每一畝地的田賦都收上來。
對於皇帝抓捕城狐社鼠的修路之舉,大臣們倒是沒什麽反對意見,城狐社鼠少了總是好事。而令囚犯出來乾活,一天三頓飽飯,見見天日,比霉在囚牢裡也要好得多,與現在牢獄中的實際狀況相比,可稱仁政。
對於皇帝詳細講解的排汙、沉澱、淨化以及最後將沉澱池中的糞便汙泥進行堆肥利用的理念,工部諸人則是大為驚歎。皇帝的做法,再度令他們想到了“天人合一”這個詞匯。當然,對於以後自己也能用上這樣方便的衛生間,每個大臣也是頗為向往。美好生活嘛,誰不向往?
唯一不諧之處在於,對於於工部提出的錢糧需求,戶部尚書郭允厚叫苦不迭。
對於戶部尚書郭允厚的再度哭窮,王戰隻說了幾句話便令郭允厚便面紅耳赤的不再吭聲,以至於現在郭允厚已經發下狠,請了聖旨,讓戶部官員拿著魚鱗冊下去督查田賦了,而且主動請了禦史和給事中協同出京。
不止郭允厚,當時殿上的人都有些臉上發熱,只因皇帝說的一如既往的直白。
當時王戰說的是:“張居正清丈田畝,七百零一萬三千頃,這些田畝可曾被風刮走?魚鱗冊可曾被燒毀?現成的考成法,你不會用?莫說年賦四鬥的那些大戶上田,就算一畝一年只收一鬥,一年也是七千零一十三萬石,現在算上鈔關商稅卻不足兩千四百萬石,你因何哭窮?還是說,俸祿你照拿,得罪你的那些同窗、同年、同鄉、座師、親朋的事都讓朕去做?”
......
京城裡,原本每日裡過得滋潤無比的城狐社鼠呼天搶地之時,西南千裡之外,原本呼天搶地的饑寒流民卻開始歡天喜地。
西安府城之外,渭水之濱,沿河而行可以看到大片大片離水比較遠的田地在這大旱的年景被徹底撂荒。
其中一大片田地中,陽光乾熱,黃土泛白,此時卻有踢踏的腳步、揮舞的農具揚起一陣陣細塵,細塵中傳出陣陣聲浪。
這片田地已經旱的龜裂了。不止這片田地,所有遠離河岸的這些田地,遠看都是恍恍惚惚的枯黃一片,之所以恍恍惚惚是因為滾滾熱浪令熱氣升騰、光線扭曲;近看則是大片龜裂如龜甲。這樣的土地上,生機最旺盛的蒿草也不見半分蹤影,風一吹過,細粉一樣的黃塵直竄口鼻。沒辦法,大戶的田畝相當大一部分都是鄰水的上田,即使沒有了這些撂荒田地的收成,他們一樣還是大戶,吃穿不愁,根本不願意花錢疏浚水渠去謀取不高的收成。而需要這些田地收成的佃戶窮民卻無力疏浚,田租分文不減,肚子都吃不飽,哪有力氣疏浚水渠?再說地都不是自己的。就算有些人有自家的田畝,可疏浚了之後大部分水流也會被大戶白白截取,再說也還是無力疏浚,更無力打製水車提水,所以也只能撂荒、逃荒,讓祖田被士紳官吏白白佔去。
但如今在這片乾旱的田地上,大群大群黑瘦的饑民卻正在疏浚一條條的主水渠。渠中結塊的淤泥都被挖出,扣在了渠上的田埂裡。主水渠的旁邊還有許多人在挖掘支線小渠,與主渠交織成灌溉水網。新挖的渠還有人在夯砸渠底渠幫。還有木匠在打製用竹筒提水的水車。這些人雖然一個個面黃肌瘦,乾得卻還是很有勁頭,渴了去旁邊的水桶裡喝上半瓢便馬上回來,絕不多待一會偷偷懶。
“大夥都加把勁,這段渠天黑之前一定要清完。聖上仁義,派了徐大人帶著糧食來救咱們,十萬石呐,不是銀子,是實實在在能吃的糧食,大家都有飽飯吃、再也不用擔心餓死了。”一位須發皆白的老漢高聲喊著,額頭上早已經洗薄了的白羊肚手巾已經被汗珠浸透,“徐大人說了,今天晚上還是乾飯,以後天天如此。再者說了,這地分給咱們,這水渠水井修好了可是給咱們自家用的,渠底渠幫定要夯得越密實越好,越密實,半路漏走的就越少,到咱們田裡的水就越多,可不敢偷懶。”
“您老人家就放心吧,咱們知道好歹,給自己家乾活,皇帝老爺子還管飯,那要再偷懶就不用做人了。”一個看上去就精明的小夥子停下手中的木夯衝著老漢說道。
“遊家二小子, 你小子一向是嘴比誰都好,手底下比誰都精,今日吃飽了飯,說話力氣又足了是吧?你可要說到做到。”有人衝著精明小夥喊道。
“就是,二小子向來就是鑲金邊的夜壺,嘴好。”一個壯實的婆姨一手拎著一籃子土,邊走邊取笑著遊二小子。那露在外面黝黑結實的一雙小臂,不次於一般男子,令她絕對有資格說這句話。
“你們這些人,俺那是精不是傻,昨天晚飯後官爺給讀的那報紙俺可是聽明白了,如今給自家乾活還不知道好歹嗎?俺夯這土,走夯都是一夯壓半夯,一點遺漏都沒有。豁口後填土的地方都是半尺厚一夯,多一分都不行。”眾鄉親面前,遊家二小子被說得有些急赤白臉。
“哈哈哈哈......”
“要說這皇上老爺子定的這些事,那可真是定到了咱莊戶人的心裡。”
“誰說不是。”
眾人手腳不停,汗珠成串,嘴裡議論著,歡笑聲遠遠傳開去。他們附近的官員與新軍也是神情愉悅。
就在這歡快的笑聲中,更遠處的小路上有一群錦衣鄉紳滿面陰沉、眼含恨意的望著這些流民,只是看著那邊的官員尤其是官員身邊盔明甲亮的天子親軍,終究是不敢做出什麽舉動。
“走,我就不信沒有辦法!這渭河畔,那些高官、王爺的田地可比咱們多多了,不信他們忍得住!徐光啟......哼!”牙縫裡冒出的恨恨語聲中,錦衣鄉紳們轉身上轎,在吱紐吱紐聲中顫顫悠悠的遠去。
吱紐聲中,轎夫臉上成串的汗珠掉在地上,變成一個個泥球。